嶙峋

原创耽美,送人的文,一发完结

含有自设生子设定

文内要素大概包含破镜重圆,从校园到社会

正在计划补番外以及副CP的故事













  烧灼的药石味盖过芬芳,那股气味息并不十分香,清淡,具足存在感。

  “你发什么愣呢?”

  胳膊被拉扯教蔡旗胜回到现实,他就势点头,冲撅嘴盯着他的女朋友一笑,想接话,脑子却还在短路。

  “怎么突然想起来用香皂?再说这味道也太怪了,我可不喜欢。”

  见男友没吭声,女孩以为理由不够充分,直接抢过对方掌中黄红皂盒塞回货架。

  “现在谁还用硫磺皂,真是的……”

  蔡旗胜想说自己也不喜欢,他需充分表达出嫌弃,听起来会更有说服力。然而惯常的插科打诨在踏入某项怀念中后全然失效,且拔不出脚。

  还有肥皂的味道,对,就是用来洗衣服,最普通的那种。

  女友住在附近,两人一星期惯例逛两回超市。经过日用品区域时,总能闻见浮散在空气里的各种工业合成香,裹挟中央空调冷风,呲溜溜顺鼻腔爬进脑仁,格外凉。

  “就是想闻闻而已,又不买,看你挑的樱桃沐浴露就很不错。”

  蔡旗胜抄过那瓶家庭装沐浴液投进购物车,又在它快压扁豆腐时及时扶住。商场逛了无数回,并不新颖的气味也闻了无数次,却只有这次发散思维,以致整个意识世界都在旋转。付完账离开超市,晃去太虚幻境的灵魂仍未全数归体。十点多钟,广场边缘夜市摊铺挤挤挨挨,攒动人头只多不减,夜空闭幕无云无星,人间舞台永恒演出。女友松开牵在一处的手奔向市贩,蔡旗胜被撇在原地,瞬间,便于形形色色记不住的人群中迷失。更远处马路流涌过五颜六色的光,为作补充照明,尽管如此,竭力扩大的视野范围还是没有出现他能辨认的唯一对象,也不可能。

  即将落雨的浓重潮湿异味将全部嗅觉识别构成占据,不久前的熟悉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在手指即将按出第二个拼音时,蔡旗胜终于回收了他的所有意识,闭眼看也不看删除对话框,几近同时完成锁屏。举着两只耳环问哪个好看却久久得不到回复的女友发出埋怨,蔡旗胜方察觉自己脸上挂着不知对何而生的讥讽。

  锢置底层的记忆物事间,有副淡冷微笑的面孔钻出来闪了闪,没等蔡旗胜作更多反应,便扑簌簌碎裂成粉。

  口袋里手机震动不已,青年抽出一瞧,见是高中群消息刷屏,随手就要把红点消除,通知公告的迅速置顶却教他不注意也不行。

  “朋友们,眼看暑假都快结束了,出来聚聚?”

  班长对于在寒暑假组织聚会,多年来兴致稳定保持盎然。

  底下立马有人回复赞同,眼见刷了几十条,连具体时间也敲定下来,就在本周末晚。蔡旗胜不再往下翻看,高中时他恨不能时时跟班中狐朋狗友待在一起,后来却猛地疏远,不在群里说话,聚会亦一次没有去过。

  “旗胜小朋友,这次你来吗?”

  屏幕再次亮起,是最看重同窗情谊的班长在私聊确定人数,往年他都会立即找出恰当不去理由,且得体表示遗憾,这回却破天荒迟疑。

  去或者不去的真实原因没几个人清楚,他们都说,老蔡啊,那个谁又不来,你为什么不来?

  正是因为那人不来,蔡旗胜才没有参加理由。

  最终蔡旗胜以“再说吧”回复班长,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便后悔,等反应过来还有撤回功能后,两分钟时限已然耗尽,仅因突然被回忆所困。

  五年,他没有见到过巫桐。

  作为从初三开始父母就去外地工作所以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人,蔡旗胜成功搞坏了他的胃。经过医院一趟半死不活折腾后,他依旧对不大不小的病根不甚在意,又懒还讨厌吃药,尼古丁,某种程度上摆平了这些琐事。

  缺乏管教的蔡旗胜是疯狂生长的蒿草,踏入高一没两个月,便和隔壁班入校成绩前十的夏玲谈起了恋爱,严肃但不失风趣的女孩愿意乖乖待在身边让他开心不已,甚至愿意多花点功夫学习。

  然而到了下半年,二人相处氛围中温馨渐损,愈演愈烈的争吵成了主题。

  “分手吧,我们根本没有继续必要,谁能受得了你?明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这么大控制欲。”

  蔡旗胜确定自己是笑嘻嘻好商量的态度,至少在一开始。直到几个女生冲过来一脸害怕又厌恶地拉开他,他才察觉自己已将夏玲手腕扼出了淤青。

  “抱歉,你能不能原……”

  蔡旗胜倒退几步,移开目光低声道。他不知道夏玲有没有听见,总之女孩头也不回离去。和蔡旗胜关系要好的胡宇浩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去拿班级医药箱里的云南白药。后来蔡旗胜又找了夏玲几次,女孩异常平静揉着手腕,等他说完才开口。

  “你不坏,但我也不觉得蔡旗胜你「喜欢」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去宠物店买只小猫小狗,差不多也是这态度了,祝你将来能找到真正合适的。”

  他们已经高二,文理分科后基本没机会遇见,再纠缠不放,新任班主任沈愿平亦不会饶过他,这位戴着土气金丝眼镜身量不高的精瘦中年人,半月不到就把班里几个刺头治得服服帖帖,往枪口上撞不理智。

  但蔡旗胜还是托人带了好几罐啤酒,抠掉所有拉坏后,浑浑噩噩的他边手脚并用踩扁易拉罐藏好防止宿管大爷发现,边得出结论,大冬天,空腹一天又过量饮酒,胃肯定不会好受了。

  次日早晨,暗地闹腾的闷痛就将蔡旗胜钉在了座位上,午饭时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面条,十分钟不到全吐在了厕所里,掬几捧冷水漱口后下意识想摸根烟,沈愿平敦敦教诲的话音自空空如也的口袋传出,蔡旗胜咬牙,一拳锤在水龙头上。

  下午四节课的任课教师对趴在桌上的蔡旗胜熟视无睹,班主任不管他们也乐得不多事,不影响其他同学就好。冬天,三面环水的半岛学校比市里冷很多,蔡旗胜缩在羽绒服里,无人察觉他痉挛着紧压腹部的手,冷汗一层叠一层,浸湿额发渗进衣袖。

  上次发作后吃完胃药,他就没有再买,报应不爽,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蔡旗胜想,假如今天疼死,爹妈估计也要在他凉透后才能赶到。走过来的人是夏玲?却不想去抓住。片刻后胡宇浩特有的磁性声线飘过,“老蔡起床气很严重,又失恋,让他静静。”,是的,他妈的他是要静静,就不知道沈愿平开会回来看到又要怎么修理他。他这是回到住处了?常年累月一个人,根本没有命名为“家”的资格,是不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可还是好痛,窗帘没拉,阳光刺进眼底留下焦红发黄的疤痕,落日将近,冬天的合城很少下雨。

  “喂。”

  有人拽出他拢在桌肚里的手,若是平常,蔡旗胜早对这种程度的多管闲事发火,可惜他现在就像被喂了软骨散,浑身零部件皆扭曲错位,可被轻易摆弄。

  掌心被掰开,湿漉漉的不仅是汗液,极遥远的地方幽幽飞过一声毫无起伏的“啧”,清晰可见刮擦蔡旗胜耳膜。一团纸很不耐烦地敷住流血的半月形甲痕,铝箔撕开的声响加入背景音大家族,几粒胶囊挤出后台又挤进指挥席,温热水汽蒸腾,朦朦胧胧似有形状。

  “我觉得你还不至于连吃药的劲也提不起。”

  保温杯居然悬空了,蔡旗胜打算多角度观察确定新现象,头一歪,便看见了制造奇迹的魔术师,长有满头肉眼可辨软乎黑发的新同桌,巫桐。

  这是沈愿平才调过来的人,不同于大部分短发男生的粗硬发质,这头略长却不窝囊的头发极软,黑得好似鸦雀细羽。平心而论这特点算不得抓眼,可蔡旗胜就是对此非常上心,既无理由,还是在和人家没说过几句话的情况下。此刻他盯着巫桐,差点张口就来头发入药也不能治胃病。

  “我没病,非要说也是因为睡觉被打扰。”

  “是嘛,我第一次见梦游症患者,还是个能把桌子晃到影响勾线的奇才,长见识了。”

  “啊……”

  蔡旗胜话唠程度比肩女生犹过之,自没把寡言少语的巫桐放眼里,没成想对方如此牙尖嘴利。他痛得太阳穴突突跳动,可还是坐正身体瞪同自己距离少于一米的人。

  “唉,傻了,完了。”

  巫桐叹息耸肩,将水杯磕在他桌上鼻前。

  “这么熟练,不用喂,好。”

  说完他后靠倚墙,两指夹提挪开练习册,露出藏在书下的杯面。后来蔡旗胜知道不会做饭总是吃泡面的巫桐胃同样不好。再后来,他自然忘了那碗方便面的气味,分明蔓延了整间教室,可他只将那毛毡大衣领口凑过来时十一分奇异的气味关在了脑子里。

  那是硫磺皂加肥皂的组合,温暖不腻人,纵教人安心却依旧沉淀隔阂,独属于巫桐的气息。

  蔡旗胜跟巫桐并不熟,两人做了一星期同桌,仍无法列举熟络起来的理由。上课大部分时间他用来打瞌睡,水笔在课本上胡乱划拉。巫桐则埋首书堆,用铅芯拉出的根根线条搭建黑白画面,精美但不够清晰,有时还会随便撕下一张笔记纸,潦草书写断续篇章,再收进抽屉肚。蔡旗胜偷偷看过两眼,是同学业无关的另一个世界。显而易见,巫桐不需要同蔡旗胜一样,到哪都扎堆,他寝室不和同班人在一个楼层,上课很早去,下课很晚走。无穷无尽的热情也需看对象,近来蔡旗胜没有心情,同时满意于不被打扰,巫桐没有展现出令人生厌的特质,那两人之间微妙僵滞的现状,总会出现转变,但谁知道是这一刻?

  老实说,蔡旗胜被病痛撕扯到措手不及,他立即做出的应对是将自己锁进墙内,且未留下可以敲响的门。

  巫桐径直越过。

  吃完药顺理成章将盖子滚烫的水杯塞进衣内,蔡旗胜侧趴,去看自己的同桌,书堆遮住了巫桐大半张脸,稀薄水汽中,他只能看清那架玳瑁眼镜。肢体快过动作,等夺取巫桐注意力目的达成时,不老实的病人已抽走了隔在中间的好几本书。

  总得顾及顾及病号不是,蔡旗胜除了抬手外没其他动作,见巫桐并不来拿书,他才在喉咙里愉快哼笑出声。

  “谢了。”

  道谢对象搅了搅面碗里的叉子,站起身挪开后排桌子去丢垃圾,把蔡旗胜当空气。

  意义坐实的同桌生活不咸不淡行进,几本被抽走的书当晚自习被重新垒好,课间上过厕所,又回到下午高度,反复几次,座位靠墙的人停止徒劳,只在靠走道的人伏桌酣睡时,不重不轻踢一脚椅凳。

  蔡旗胜还是同老朋友一起玩,不过他现在更愿意窝在座位,将在地摊上买来的盗版小说撕成几十页几十页夹在课本里看。同桌不出大矛盾大问题不换,前后左右则每个星期都会调,生病那次他们坐在靠门最后一排,现在则调到靠讲台第一排,老师眼皮底下巫桐很难在课上画画,蔡旗胜将同桌几不可查的郁闷瞅在眼里,漫不经心问要不要看小说,正摘了眼镜擦拭的男孩探过头,很不屑翻了一翻,没有还给蔡旗胜。国人瞳色少丽艳,说黑白分明,大部分却是淡棕,蔡旗胜眼睛还要更浅,狡黠锐芒于不大眼眶中烁动。胡宇浩曾直言蔡旗胜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平易近人,被断定者失笑,若当真是心灵之窗,那装窗帘也不困难。蔡旗胜思绪悸动,巫桐眼睛怎么…怎么如此像白围棋里的黑子,还是刚从冷库里取出扑着霜汽的那盒,温差剧动下,既清晰亦模糊,不真实。心里继续想,这家伙拿走了他马上要看的章节,口里豪不相关。

  “果然皮厚不怕冻。”

  重戴上眼镜的人边找合适课本藏书边说感冒药早有准备,见蔡旗胜来抢书,又加一句。

  “大衣洗了,这天不好干。”

  也是,蔡旗胜转头望了一眼窗外,后排女生在讨论今晚说不定要下雪,他顺势反驳温度不够最多也就下场雨,将一张在人口密集教室仍冻得通红略带笑意的脸甩出脑袋。

  下午巫桐踩着铃声进教室,脖子上围了条格子围巾,八九不离十在箱子或衣橱压了极久,流苏全纠在一起,蔡旗胜怎么看怎么别扭,对方还没完全坐好他就扯过围巾一根根捋。

  年关,期末考试迫在眉睫,班主任沈愿平不带主课,无事时便坐在教室办公,这下成绩吊车尾的学生也得掏出等同全新的课本。蔡旗胜才被没收了一本跟别人借来的小说,只能将辛苦收藏带回寝室。巫桐成绩与蔡旗胜不分伯仲,两人水平全班中游,笔记都不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全依赖蔡旗胜小说债主司徒安倾情助力。赔书自不必说,附加条件是蔡旗胜以后要是半夜翻墙出校吃肯德基麦当劳,配的番茄酱得留给她,还有看巫桐画册的权力。之前胡宇浩仗义表示可以出借笔记,可惜这位班级前十的字实在不敢恭维。

  寒假前夕,学校要求教室清空,蔡旗胜搬完自己的书,到只剩值日同学时也没见巫桐。两人热络起来不久蔡旗胜就去拜托沈愿平批示宿管将巫桐调到一个寝室。课本加一大堆复习资料,正常情况都放下铺,反正大家都是同学彼此方便,蔡旗胜却将两垛书都搬到上铺,还拿床罩胡乱一盖,不细看只当没东西。

  胡宇浩怪叫,老蔡你真不可理喻,看巫桐不爽深藏不露现在才爆发?

  少他娘瞎掰。蔡旗胜二十万分不耐烦,他就是不爽,非常不爽,这人拍屁股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吃准有人帮他收拾是吧?那就叫你“没书”!

  刚从沈愿平处拿回手机蔡旗胜便启动QQ,翻了半天列表方醒悟没加巫桐好友,一肚子莫名其妙怄火没处撒,车坐过站。

  今年蔡父蔡母破天荒没叫儿子去外地过年,三人在给蔡旗胜租的房子里团聚。一家人皆笑呵呵乐天派性格,蔡父蔡母放养儿子多年,不擅长觉察自家孩子细微情绪。蔡旗胜让自己忙的像只陀螺,菜场超市家里轮轴转,帮忙腌各种咸货腊肉,打理完年货又开始扫尘,挑窗花春联福字,等到真正歇下来时,十七岁少年盯着年三十日历,有些想直接撕到开学,又想贴回去。

  零点一过,蔡旗胜被老爹拖下楼放烟花,夜幕下一朵朵溢彩流光盛开零落。蔡旗胜无语看着神经兮兮的父亲甩过记号笔让他在孔明灯上写字,不去想这是市令禁放品。本欲写“万事如意天天开心”一类的套话,最后灯笼上却书了“得偿所愿”四个字。

  蔡父一瞧,拍拍儿子肩头。

  “我家孩子够现实,好啊。”

  蔡旗胜只头疼他在过度思虑时没留神浸在天灯上的油墨点破坏和谐,想了想,还是把它蹩足添脚成个图案,丑的好像媒体上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没意思的讽刺漫画。

  若巫桐来画,他一定去把孔明灯捉回来。不过就算那人有着令人惊叹天赋,或许也没法具象表达「得偿所愿」。毕竟蔡旗胜自己也不明白,他要“偿”什么“愿”,仅仅是在一盏会于升飞中燃烧殆尽的纸壳子上寄托缺乏实信可能的虚渺。

  天灯晃晃悠悠,渐渐消失在五光十色的高空。父子俩俱仰首原地沉默,直到蔡母盖过炮仗嚣鸣的嗓门催促,才蹦跳返家。剩下几小时休息不易,蔡家三口却要在年初一早开车经高速回老家拜年,囫囵睡一觉无比重要。蔡旗胜原打算守岁,然而头挨枕头,眼皮便自发粘作一处,连睡前想了些什么,亦忘得透净。

  先于鞭炮唤醒蔡旗胜的是光,顶亮,温度却为负数的光。冬天也把被子踹到只裹住肚子的人挠着脸,眼尚未睁全,人已窜至窗台边缘。空调制热,屋内空气略干燥,窗玻璃上水雾薄薄似层粉,手掌拂过,利利落落恢复能够看清状态,蔡旗胜顿时明白昨晚上楼前飘上肩头的不全是烟烬,那无需擦拭便消失的物质,是雪,因还在下且势大,轻易将四面八方隆隆的贺新之音,埋进了无限远距离之外。从零点开始积攒的鞭炮屑堆陈,喜绒厚红衬托欢庆。

  雪地毫光满目,蔡旗胜呆看了好几分钟,房门外母亲拖地轻响教他回神,自己还没穿衣洗漱,疲惫较几小时前更甚,他想不管不顾滚回床上,正欲拽回窗帘麻痹自己,大脑却忽地奋悦。

  太阳勉力逃脱风雪交加禁锢,虽只能于间隙中露脸一刻,足御使金箔镶嵌白石英,刨出当中那块黑曜石矿。

  “头脑铅中毒了?不会按门铃?”

  “大年初一,你见人第一面都这么说?”

  巫桐收了伞抖落积雪,一只手仍揣在双排扣风衣里。羽绒服只穿进一边袖子,另一半挂在身上的蔡旗胜闻言眉头一跳,趁对方放松警惕抓一把雪便扬了过去。

  “新!年!好!”

  两人一般高,但蔡旗胜拎巫桐如逮小动物,捏后颈便将人提上了楼,志得意满,前提是要忽略巫桐塞进他袖口的雪球。蔡母嗔怪儿子弄的毛拖鞋都是雪,忙拿出两双新拖鞋,守在锅边煮汤圆的蔡父端出果盘。

  “旗胜,不介绍一下?”

  “巫桐,我同学同班同桌。”

  蔡旗胜嘴里含着牙刷咕咕囔囔,从浴室丢出条毛巾给巫桐擦头发上的雪,少年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声音有点拘谨。

  “叔叔阿姨新年好。”

  蔡母较招呼自家儿子还要喜笑颜开。

  “小巫吃汤圆要不要醪糟?”

  在学校时,蔡旗胜顿顿叫巫桐一起去食堂,三百六十五天都没甚新意时而还有不明成分的饭菜,大家依然狼吞虎咽。但他这失联半个月的同桌于此时此地,从上到下都透出斯文郑重,持勺子一口口舀自己那份甜汤,不住赞叹蔡父蔡母厨艺。

  少有,蔡旗胜觉得眼前之人落在了实处,而非泼在墙上随时消失的孤影,然那双润亮瞳子,还是看不到坚实的底,只短暂流动,背后仍是苍凉。年轻人心情变化快,蔡旗胜在巫桐跟他上楼时决定单方面“原谅”对方,现在片刻快乐又转向冷却。四人吃完新年第一餐,蔡旗胜蹲在门外系鞋带,等着送被母亲拉住说话的巫桐下楼,两人行走在小区里,雪这会儿小了些,踩在脚下深深浅浅咯吱,蔡旗胜扒一只橘子,不放过果瓣上白络,巫桐奇道。

  “真讲究。”

  “老爹老娘说这个好,但我觉得吃在嘴里糙得慌,还发苦,有功夫肯定把它挑了。”

  话语间,他将整个剥好的橘子递予巫桐。

  “把联系方式给我,过两天来玩。”

  巫桐接过橘子,在手里抛了两下。

  “不了,家里有事。”

  “聊天不行?”

  “行,但我回复慢,见谅。”

  蔡旗胜边往搜索栏输号码边问。

  “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听你在班里扯淡,不难记。”

  “拉倒吧,门牌号都没记住,我要是不趴窗看一眼,估计就成雪人了。”

  “我又不傻,实在不行不能扭头走人?”

  巫桐笑笑。

  “那不成,你来都来了。”

  蔡旗胜凑过去狠狠揉乱了黑发长过耳垂人的头,大力拥住肩膀将后背拍的砰砰作响。巫桐瞪着他直发愣,好半天,才低声道。

  “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车站没什么人,蔡旗胜目送巫桐坐上公交车,谁也没有挥手作别,路边的人抱着胳膊,哈气同下水道里上涌的热雾混融,车里的人额角隐隐泛红,蹙眉吃橘子。

  假期结束两个成年人回了外地,家中唯一留守者瘫在沙发里,拇指按在遥控器上换台,自始至终没停下来看任何一个频道,门边和行李放在一起的还有被父母叮嘱要带给室友同学,特别是巫桐的吃食。直到再不返校沈愿平就要来电亲切问候,蔡旗胜方磨磨蹭蹭起身,一脚带上门。

  他还是迟了半堂晚自习,讪笑着给似笑非笑的老狐狸交完罚款,蔡旗胜踱进教室,探头探脑找调换后的座位,中间一排两垛整整齐齐垒好的书堆中间露出一个熟悉柔软发旋,他紧两步过去,早就到班的人头也没抬,只扶了扶眼镜,露出压在胳膊底下的画册。

  胡宇浩和司徒安于一个星期后,分别调到了蔡旗胜巫桐的前后座,这下一群人更加热闹。蔡旗胜第一次见到在沈愿平重重管制下仍想方设法看课外书的人,他觉得最大可能绝对是班主任对偏科的司徒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她的确有着拔尖的文综成绩,还总挂一张油盐不浸面瘫脸,要知道这女孩儿唯一一次情绪崩溃,还是沈愿平从蔡旗胜那里没收了她的书,当时这丫头气都不喘淌了满脸泪水,不吭声唬倒一票同学,是以各种意义上孤僻。实际相处下来,蔡旗胜发现司徒安跟巫桐大同小异,皆是格外专注于自己兴趣,其余一概视作无物的性子。不得不承认沈愿平果然高明,她的同桌陈佳珍,大概是整个班里硕果仅存满腔热情要做她赶也不走朋友的人。胡宇浩八成吃错了药,跟巫桐熟了后,居然掏了个本子煞有其事开始写“小说”,成为周围六个人贫瘠娱乐中的重头戏,几个人中胡宇浩同桌周航成绩最好,刚调过来时还长吁短叹,三天一过便投奔团体。

  除去胡宇浩周航陈佳珍,蔡旗胜巫桐司徒安从高一开始便是同班同学,少了小一年相处并未阻止友谊茁壮生长,偶尔有几人调到第一排而其他人还在后面,下课有空肯定会凑过来聊天,老师嘴里唠叨不放的升学,对他们来说似乎还很遥远。

  六月会考的消息沈愿平每天都在唠叨,言下之意他会管得更严,希望在座诸位周末勿忘抓紧时间,不要因为两晚不住校心都飞掉。在蔡旗胜看来沈班就是太闲,所以才有空清楚了解班上每个人情况,包括家庭。不到两天,估摸是谈心排到号,他被喊去班主任办公室,中年男人调出成绩表,语重心长。

  “你很聪明,多努把力能更上一层楼,不过这是自己的事,我只能给个建议顺便监督,周末可以跟条件允许的同学商量商量,人多点有学习氛围。”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蔡旗胜心念意动,他早想去巫桐家,奈何对方从不起关乎这个问题的话头,也不谈自己家庭,蔡旗胜觉得自己成功可能性在正与负之间,他一次没见过对方家人,无论是上下学接送还是家长会。

  “你要跟我一起,‘学习’?”

  巫桐看了看正到处寻找小说缺损页的人,眼神语气只有怀疑。

  形容蔡旗胜脸皮的字典查不到“薄”这个字,他甚至想好,若巫桐拒绝,就搬出你过年去过我家但我没有回访有失礼貌现在补偿的理由。

  “提前告知,我家乱得很,你要不介意跟蟑螂相亲相爱就来。”

  好干脆。

  教室门口疑似沈愿平的人影略过,蔡旗胜手一抖,才排好序的小说哗啦掉在地上,司徒安轮值拖地刚好经过,四只手捡拾,堪堪避免凄惨泡水。

  直到周五上午,蔡旗胜还有种“我居然就要去巫桐家”的不真实感,要说现在朋友之间互相拜访实在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意外理由仔细一想其实非常简单。

  学校所在的科阳水库岛跟外界只通一条309公交线,学生出岛基本都坐公交,每逢放假时间终点站挤得要抢,周围全是熟悉面孔,但他从没在车上见过巫桐,等车时也没有。校外巫桐雁过无痕,简直像住在石头里或是生在树上,去他家是地理大发现。

  下午三节课放学,蔡旗胜桌椅不架拎包就跑,罔顾在背后骂他“蔡狗你手呢?!”的陈佳珍,三两步上楼,扶着寝室盆架气喘吁吁,那人正背对门叠衣服,闻声扭头。

  “有鬼追?”

  “屁话。”

  那句“怕你反悔”在蔡旗胜嘴边转了又转,咽了下去。已经收好行李注视他的人眼神坦坦荡荡,好似习惯就是每星期等另一个人一起离校。

  人家根本不记得,可能在他认知里,课本资料是会长腿自己走回寝室的。

  但开学是他搬的,而且还垒的很整齐。

  男生面色风云变幻,似忿似乐奇异抽搐,直到身旁人拍拍他肩膀。

  “再不走就只能等下一辆了。”

  蔡旗胜脚下发力,赶在又一波学生冲来竞争之际拖人上车。

  我果然是个聪明人。

  下车时蔡旗胜发现这里就是他当初唯一一次坐过站的地方。

  “你家住这里?”

  “不,还要转车。”

  显著变长的白昼,气温尚来不及并驾齐驱,五六点钟阳光耀清,风刮脸烈意尤存,但有点绵绵续续的暖,即使大马路上尾气味浓,仍能嗅见新鲜芬芳,彰明季节的清气。

  蔡旗胜将红点跳动不息的手机锁屏,同巫桐一道目视前方。

  “不玩手机?”

  “没电。”

  若是去胡宇浩家,他此时应该正在追问今晚吃什么,明天吃什么,你会不会让我睡地板半夜起来好踩我之类的烂话,但对象换成巫桐就语塞,明明他们在学校相处称兄道弟勾肩搭背。

  蔡旗胜看人面色一绝,不然平常怎能一副泼皮赖脸还不讨人嫌。

  巫桐情绪变化,应该是从四周除他之外没有熟人后开始。要是陈佳珍在旁边,肯定已经奔上前问东问西。

  可惜巫桐不是司徒安。

  神情比两人不熟时还要漠冷,嘴唇紧抿一线断裂濒危,眼睛,这个位置眼镜遮得多,蔡旗胜看不清。陡然陌生的巫桐和他印象里同桌差别不小,但蔡旗胜顺利接受,理所当然不可思议。

  公交站中人来人往,两个年轻男生恒立,以距离判断他们熟识,像天色渐沉水潭里一条深红一条灰黑,不游动的傻鱼。

  “要坐到终点站,时间长可以睡一觉。”

  “看来今晚连地板也没得睡呐!”

  快错觉他们天生哑巴时,公交车姗姗到来,两人站了一路,现终于有位置坐,放下背包都舒了口长气,缄默氛围亦活跃起来,蔡旗胜佯作气苦。

  “我家蟑螂等着抬你。”

  巫桐抱了个包在怀,闭眼冲蔡旗胜龇牙,蔡旗胜座位靠窗,将两人行李妥帖放在脚边,睡意会传染,他本想看看路途风景,两站过后亦睡了过去。

  发动机一熄火,蔡旗胜立刻睁眼,他这一路将睡未睡,脑袋还时不时磕在玻璃上,还不如不睡,巫桐显然习惯,睡得跟在班级寝室一样熟,街灯广告灯明灭间那张脸十一分安详。

  车上灯熄,但蔡旗胜看得清楚。

  一点陌生痕迹也没有,消失干净就像从未存在。

  “哈哈哈,我们坐过了!”

  他骤然出手,捏住那人鼻子。

  一路打闹,蔡旗胜跑在前头,左躲右闪追撵,从学校到这里几乎跨越了半个合城。被横扫一腿后他老实下来,乖乖跟着巫桐走。

  看样子巫桐是个老合城没跑,住处所在相当有年代,小区照明坏了五成以上,树多且高,密影绰绰,七拐八拐才进入一幢居民楼。

  “差点以为你副业人贩子。”

  蔡旗胜耸肩。

  “怎么,论斤称吗?”

  见人黑灯瞎火掏钥匙,蔡旗胜忙拿出手机,电筒刚亮,巫桐已推开门,随手拍墙。

  日光灯管嗡嗡,暗蓝发紫的光闪跳几下,腾的炸亮开来,蔡旗胜被刺得眯眼,手里行李被巫桐拿走,主人踢踢踏踏进屋,客人还站在门边发懵。

  “不用换鞋。”

  话音自厨房遥遥传来,蔡旗胜不太确定那是“厨房”,但想出于待客之道,巫桐应该是去给他倒水了。

  嘴边挂了一星期蟑螂蟑螂,实际蔡旗胜并不相信巫桐邋遢,对方在学校收拾东西可比他有条理许多。

  屋子岂止跟脏乱差不沾边,整洁的让蔡旗胜自相形惭他的狗窝,脑中一时来来回回复读一个词,家徒四壁。

  当然不是那个词的准确意思,这是蔡旗胜视觉头号感受。

  一眼望全的空旷,客厅一边架着没贴瓷砖的水池,地上是加热面花纹几脱落殆尽的电磁炉,天然气灶根本没装。一边是堆着两卷毯子的破旧沙发床,还有张四脚折叠桌,除了电视位置的电脑桌和椅子旁满满当当的书箱,到处都透着一股陈腐味,老小区防水不好,一楼潮湿,墙角天花板随处可见卷曲翘起的垩皮,发黄发黑的霉灯都照不亮,白天,不用想还是阴暗,倒是没蟑螂藏身地。

  巫桐端着两只碗,放在沙发床前的折叠桌上,招呼蔡旗胜。

  “我一个人住,家里没多余杯子。”

  蔡旗胜下意识望了一眼沙发旁的鞋架,上面有几双蒙泥粘沙的皮鞋,穿着对象很明显不是巫桐。

  发现鞋子问题可能不太妙,“难堪拆穿”更是一码糟糕事,蔡旗胜想打死几秒前非要扭头的自己,慌慌张张抓过碗,被冰水呛得不住咳嗽。

  “我爸平时都住厂里。”

  巫桐没什么表情,也端起碗喝了一口,皱眉起身。

  “还是烧壶热水好了。”

  蔡旗胜自来熟功夫到家,跟在主人身后晃,巫桐捯饬电水壶,他无所事事,转到冰箱跟前拉开一看,冷藏室只有一盒过期果汁,冷冻室情况不言而喻。

  “小的诚惶诚恐,敢问大人我们今晚吃啥?”

  巫桐半蹲在地,闻言神情是少见的困扰。

  “我不买速冻食品,不过有泡面。”

  “你只是懒得刷锅吧?!”

  最终,蔡旗胜以来家做客怎么能吃泡面,并承诺他来洗碗为由,得以动用挂在墙上不知当了多久装饰物的锅来…煮泡面。

  “有区别吗?”

  蔡旗胜啪地打开那只对案板上切好火腿肠蠢蠢欲动的手。

  决定煮面后他火速出门买了火腿肠鸡蛋榨菜还有一把小葱,满脸不屑但很听话的人只负责搅允蛋液,鸡蛋半熟后蔡旗胜将切好切碎的火腿肠与榨菜丁倒进锅里,炒到火腿肠半裹蛋块后装盘,直接放水烧锅。

  “怎么没区别,煮面可比泡面好吃多了,还健康。”

  他边等水边切葱,嘴尤不歇。

  面快熟时加入炒好的臊子,蔡旗胜又问。

  “有防烫的垫子没?”

  “没有。”

  巫桐翻了个白眼,转身找出几本不看的杂志放在桌上。

  坐到沙发上时蔡旗胜笑眯眯。

  “猜葱在那边。”

  巫桐正要伸筷挑面条,横了眼将两只手举在热锅上空的家伙。

  “看来洗手也是你的技能点之一。”

  遒劲有力的腕子一抖,两只手都落下葱花。

  条件允许蔡旗胜能烧出一桌菜,不,该说是能占据巫桐家所有平面的菜,他哼着跑调严重的歌刷锅刷碗,煮面是实在不想动时的保底,自己吃起来已没有特别感受,另一人则不然。五联包泡面全部煮完,半数以上皆进了巫桐肚子,看人吃得香自己也香,汤都被两人喝了个干净。

  小心翼翼刷洗避免碗筷磕碰池壁损坏,蔡旗胜缜密思考哪些菜简单又美味,定好后又回想路上是否在巫桐家附近看见菜市场或者大一点的超市,多番衡量后他决定,下星期请巫桐去自己家,主场发挥更显优势。

  “你睡里屋,床我都铺好了。”

  脖子被戳了一下,蔡旗胜回头,巫桐冲他扬扬手里的簇新洗漱用具。

  “那怎么好意思,我睡沙发。”

  “那是我平时睡的地方。”

  “在寝室我不也天天坐你床。”

  “不一样好吗。”

  几回合后,蔡旗胜实在拗不过异常坚定的巫桐,关上水龙头将锅碗瓢盆归位。

  “好吧好吧,怕不是你叫你的‘小宠物’埋伏我。”

  巫桐不置可否。

  “我家是太阳能热水器,明天白天才能洗澡,今晚随便搓搓将就睡吧。”

  蔡旗胜从包里抽出本书,巫桐也拿出习题册,然而没翻几页,起头者便往沙发里一仰。

  “完,还是困,老巫,你电脑里有没有游戏?”

  “你要是能拿我的手绘板当游戏手柄,也可以。”

  最终结果是巫桐坐在蔡旗胜旁边,看那人看也不看数个绘图软件,直接开启扫雷。

  “没想到你居然玩这个……”

  “当然,微机课不联网时都靠这个打发,我可是能把困难模式扫完的高手。”

  “我以为你都是玩纸牌麻将消除之类?”

  “小看我?!”

  蔡旗胜一激动,鼠标错位,游戏界面马上爆炸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哪敢啊……”

  巫桐拍桌狂笑。

  快十二点他们才睡,在某人不懈干扰下,蔡旗胜只成功扫完一局,进屋睡觉前巫桐面颊还在抽动,有目共睹花式GG后他似乎把近期笑点一次性用完,以至于表情都有些收不住,被没好气的蔡旗胜抓过去将头发挠成鸡窝。

  “明天早起一定把你打包扔出去!”

  被褥花纹老式,散发着久放但是洁净的气味,蔡旗胜躺的端端正正,手放在身体两侧。窗外有根正常工作的路灯,不巧安在树冠间,乳白色的光弯弯绕绕,拖着无数淡色叶形,在升降窗帘上演绎没有内容,光怪陆离的皮影戏。

  大概因为在车上囫囵睡过一觉亦或吃太饱还没消化,蔡旗胜瞪着天花板缓慢眨眼,意识活跃罔顾周公指挥。深夜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此时不是决策好时机,但他并不考虑人类命运这等大事,思绪如青蛙跳荷叶便也无可指摘。

  这应该是巫桐父亲的房间吧?虽然不知为何成了独居,但第三人生活气息近乎不存在的地方,怎么着也该是血缘关系最近的人,门口鞋架也揭露了这点。

  不过是同学朋友,为什么要妄自揣测他人闭口不谈的家事?理智仍在提醒,蔡旗胜权当没听见。

  避开放学高峰期离校,周围没有认识的人也不会无所适从,可能更自在?然后转车,用漫长时间小憩,醒来只剩自己,一来二去也许连换班司机的脸都记住。老人居多的小区晚上出来散步的人不多,砾石路上影身距离无边,不会与同类交织,也许会在小区外的小商店驻足,拎着一瓶果汁还有泡面,闭眼亦能摸到钥匙打开门,门里门外两个空间无分隔,是从一个独处之地,到另一个独处之地。

  蔡旗胜眼睛移向前上方。

  空调罩落满了灰,照明勉强辨别不了颜色,不过能看出显著的女性审美,再顺此方向细想过分,他让自己住脑,侧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返潮环境,寒意附骨之疽般驱除不净,空间越大,人身上热气越难留存,巫桐若想睡得好,会蜷成一团连头都蒙在被子里吧?就像自己在宿舍凌晨每一次起夜时看到的一样。

  蔡旗胜竖起耳朵,客厅静悄悄的,隔着门,听不见那道清浅呼吸声。

  第二个周末到来时,回家前蔡旗胜领巫桐去逛超市,拿出旁人不敢想的耐心,同推着购物车的人介绍哪些菜那些肉好吃易处理还不贵,巫桐不住点头,认真神情较上学尤甚,两人差点买多。

  等冬天再来,就熬各种汤给巫桐喝,火锅也可以,羊肉祛寒,目前除了涮之外其他制作方式他还没学到家,膻味可不好处理,蔡旗胜半点不觉得自己计划远。

  除了只记得玩的开头俩星期,两人真的开始认真复习,他们一星期你家一星期我家轮换,本来蔡旗想叫巫桐一直去他家,被对方以家里还是得时常有人为由婉拒,蔡旗胜表示理解,不过再去对方家时会提前两站下车,那里有最近的菜市。

  一次,他们碰见了巫桐的父亲。

  那星期因为学校有活动,周五下午没课,中午放学学生就欢天喜地走了大半,蔡旗胜估摸时间格外充裕,可以做几道耗时较长的菜,两人去完超市又去菜场,拎出大包小包,进楼梯道就跟满脸憔悴的中年男人撞个满怀。

  他们进屋,而男人离开。

  “爸。”

  巫桐低声唤道,往外退了几步。

  男人看也不看自己儿子,指指蔡旗胜。

  “这谁?”

  “我同学,沈老师说周末时间也要充分利用,让我们和相熟的同学互相帮助。”

  男人从鼻头呛出声冷哼。

  “小痞子谈什么学习。”

  蔡旗胜经常被人这么说,基本一笑了之,但他可不是好脾气。校外有几个想找麻烦的混混不知死活,被他狠整一次后全部噤声,要在其他地方,眼前男人已经挨了拳脚,他顾及巫桐面子。

  “叔叔你好,我是蔡旗胜。”

  笑容热情纯净,无懈可击。

  中年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在小辈面前有失姿态,勉强摆出一张家长脸。

  “好好学习,少闹腾!”

  说完就要走。

  巫桐伸手拦住他。

  “教辅钱,要还同学老师。”

  “不挣钱你吃喝住行穿用都我养还开口要?!”

  巫父一点就着,劈手就要给巫桐一下,蔡旗胜一把按住人胳膊,不失礼貌。

  “叔叔,我们快高三学习任务很重,学校考虑实际情况给定资料,比去外边书店单买便宜。”

  巫父发现这个他搞不清路数的孩子力气非常大,稳固制人挣都挣不开,当下脸立即垮了下去,又被对方气势压得无法发作。掏出几张钞票,儿子脸上并未出现的喜意让他心头大为火光,可胳膊上残余重压还没消失干净,瞪了身后两名少年一眼,男人拂袖而去。

  “我爸叫巫长白。”

  “干我何事?”

  晚上吃饭时,巫桐突然开口。

  “我们父子俩关系一直这样,而且他对人态度……”

  “是菜不好吃吗堵不住你的嘴。”

  蔡旗胜往另一个碗里丢了只鸡翅,自己端饭呼噜呼噜刨了两口,才又说道。

  “没事,我不在意。”

  “沈班的情绪管理法还真管用。”

  巫桐拿出一个广告纸叠的垃圾盒放在桌子中央。

  “不是你这话就???还有你天天看我帮陈佳珍司徒安她们叠纸鹤爱心结果学成这个了?”

  “这谁不会啊?”

  “我。”

  “……”

  不多但是难数的年岁间,合化三厂职工院十六号楼一层右手边那家,虽然住人却极少亮全灯,路过要扒窗,才能看见客厅一隅只点盏台灯或看书写字或用电脑的男孩,有时他提着灯在屋里走来走去,那光就陪着他,像透明罐子里的盲目萤火虫。

  “桐桐是个好孩子,懂礼貌,就是不太活泼,男娃子太静不好。”

  “唉,谁叫…可惜了……”

  邻居老人善良,无力操所有心,蒸多的包子馒头总会送给那孩子,男孩有空一定会来听她们说说话,帮人晒晒被褥,后来多了个男孩,会修家电,还叽叽喳喳能把所有人哄得乐开花。

  转眼六月来临,课业之繁重回家也跟在校没有区别,学生恨不能多长两只手一个头,听说要去长沛体检,个个兴奋好似又是休学旅行,师长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得以暂时歇歇。外地天气非常给力,难能可贵夏雨爽快不闷热,就是要求空腹教人遗憾,到达指定医院时,声势浩大的雨还没有结束,一群人挤在车门口探头探脑,男生直接往楼里冲,水花踏得半身高,女生有的备了伞,三两同行,卷裤脚小心翼翼绕过水洼。

  因是好几个学校同时体检,人太多,只能在天井排队,半封闭庭院雨丝如絮,打伞也不太顶用。沈愿平摘掉眼镜,来回穿梭维持秩序防止学生乱跑,时而下意识空扶鼻梁,潮了大半的后心被班长看到,忙跑来递手帕纸。蔡旗胜巫桐站在一根大通风管附近,两人胃不好早饭没吃都有些蔫,学籍所在地不同的学生在对面排队,胡宇浩远远看到两人,隔着几丛灌木做鬼脸,自然没人理他,一边的周航看在眼里,扶额直摇头。

  会考不用体检但是高考要,占满整张试卷纸大小的科类教学生们楼上楼下跑,大家不约而同都将抽血放到最后。

  “晕了晕了有人晕血!”

  抽血科室不时传出一声惊呼。

  “啊…突然想到女生要是晕血岂不是很糟糕,每个月总有……”

  蔡旗胜将体检表顶在头上百般聊赖,话语一出周围顿时射来好几道冰冷凝视,他猛吹口气将表拿回手中,讪讪闭嘴。

  巫桐在看壁挂电视,里面正放送体检项目介绍影片,从检查什么到怎么检查再到为何要检查十分详尽。

  要是所有来医院的人都能认真阅读每一条提示,医生说不定能轻松许多,话虽这么说,蔡旗胜也没多看几眼,刚放到抽血篇排队就轮到他,下一个就是巫桐。

  回学校时雨小了很多,蔡旗胜赶在车开走前跑到医院对面商铺买了几只雪糕,大巴里开着空调,竟有些冷。两人体检一结束就买了零食垫底,然后才吃的冷饮,这回巫桐靠窗,吃完东西歪头就睡,手里还攥着雪糕包装袋,蔡旗胜一点点把它抽走扔进过道中间的垃圾桶,期间不省人事者眼皮都没动。车上同学来时话讲不完,回去路上基本全在睡觉,个别几个鼾声震天。蔡旗胜撕掉手臂上失去作用的止血棉球,他一直忘了取,反观座位靠里的人,早将袖子放下还搭了件外套,头干脆倚在钢化玻璃上,居然也很安稳。

  蔡旗胜很少有静心思考什么事的时候,通常这种行为的进行代表他即将做出重要决定,即使那并不是什么大事。按他的年龄,现阶段的确没几件大事。将近一学期的努力应付会考出不了大茬子,但对于高考,则远远不够。家里人态度是考到哪就是哪,沈愿平则觉得现在固定目标为时尚早,毕竟蔡旗胜有潜力。

  他自己对考大学态度随意,有学上就成。

  巫桐倒是越来越努力,小说不看游戏不玩,除了完成作业就是画画,但是画画时间更多。

  他恐怕是要考美院吧。

  在巫桐家时蔡旗胜看到过电脑桌上放的一些学校资料,对这些也有点粗浅了解,知道就算以艺术生身份参与选拔,部分美院文化课要求也非常高。

  想到这儿不禁怅然,他该问问巫桐真实想法,是时候激励自己目标更加明确,蔡旗胜不学艺术,不过要是凑巧考到一个城市,他们就可以出来租房住一起,上大学成年了就可以出去打工,攒钱买个烤箱啥的,开拓开拓被燃气灶电磁炉局限的菜单。

  一件事的完成,如果天时地利人和通通颠覆,那么无人知道它会变成何种模样,即便当事一方自以为知情。

  体检报告出的很快,学期末会考开始,由于不在本校设考点,沈愿平硬性要求学生们外出考试后必须返校,才能拿到体检报告以及暑假作业。

  “唉,沈愿平就是会折磨人!还有还有什么时候309才能升级成空调车?对了,暑假你可以在我家多住几天,不嫌我烦的话我去你家也好。”

  蔡旗胜一手冰冻矿泉水一手拉环,时不时换手,热的领口晕开一圈汗渍,夏天坐公交车人都不愿意站一起,但巫桐看着还是清爽,周身浮动点点不难闻的皂香。

  “再说吧,你爸妈不也要回来了。”

  巫桐把公交车车窗开到最大,夏季水库岛比市内潮湿很多,白天日头一晒热气蒸腾,动一下就一身汗,出汗不明显不代表不怕热,车刚驶上入岛桥,巫桐就把从考点学校拿来的宣传单扇得哗哗响。

  “高温假时间又不长,你去他们更高兴。”

  巫桐没有接话。

  男生倾诉欲一般较弱,巫桐非心事重重又藏着掖着教人烦躁的姿态,他就是不说而已,蔡旗胜不是打破砂锅的娱记,犯不着逮人刨根问底,彼此空间距离还掌控有方就行,所以这种间接拒绝蔡旗胜没放在心上,他有的是办法让巫桐同意。

  这人自然没有意识到,“控制”这种想法用在朋友身上,是多么的怪异。

  沈愿平今天的态度有点奇怪。

  蔡旗胜数着暑假要写的卷子,他同桌刚被叫去办公室,现在还没回来,班长正委托几个同学帮她分发体检报告,蔡旗胜已经拿到自己的,刚看完就被胡宇浩抢走,他也把对方的抢过来看。但直到班长手头空空,巫桐的体检报告也没出现。

  “右思成右班长,巫桐体检表呢?”

  “啊?没发到他?”

  容貌优雅的女孩忙在班里找了一圈,又挨个问。

  “我去问问老沈。”

  几分钟后女班长回来。

  “不太清楚,老沈在跟巫桐说事情,可能跟这个有关。”

  蔡旗胜点点头,不一会儿沈愿平走进教室,巫桐低头跟在后面,感受到注视后像被惊到一样,四目相对蔡旗胜也是一愣,尽管只有一瞬,但他捕捉到其中非常浓烈的怔忪、不敢置信还有茫然,更多复杂,巫桐再没给他窥探机会。

  “怎么了?”

  蔡旗胜斟字酌句。

  “我的体检报告丢失,需要重新开一份,手续还挺麻烦,放学你先走不用等我了,沈班还说要给我推荐画室。”

  巫桐与人交流,惯有模式是一问一答,教他顺话头一直说不是刚开始就能达成的,蔡旗胜才问了一个问题,人就叭叭回了一串。

  那这一段中一定有谎言。

  巫桐会不会撒谎蔡旗胜以前不知道,现在不仅知道,还了解到对方相当不擅此为。

  不惜蹩足掩盖也不愿告知真相,情有可原教蔡旗胜不快,因此他亦冷下脸,脑中一方觉得朋友白处,一方又觉得失败,还有分被辜负的怨怒。

  暑假因为学校组织补课缩减一半,七月下旬会考成绩公布才炸出班级群装死的同学,蔡旗胜查到分数后就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全部通过的结果不算意外,他懒得问别人怎么样,与其八卦跟自己无关的事,不如抓紧时间享受为数不多的假期,又要跟沈愿平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想就令人幻灭。

  “他跟我聊起了他的心慌,生活不像是书里一样,他病倒在青年旅店二号床,疲惫爬满了他的脸庞。”

  铃声响起时蔡旗胜在客厅吹空调躺凉席酝酿出睡意,这种时候被打扰是个人就不痛快,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骂骂咧咧去够手机。

  来电显示巫桐。

  蔡旗胜沉默,放假以来他们就没联系过,他不主动,巫桐更不会找他,瘫在家里避暑时蔡旗胜不止一次想为什么总是他主动,那个人怎又能心安理得,仔细一想他几乎什么事都跟巫桐说,对方呢?除了知道他有个极品爸以外,其余一无所知。

  我不是好奇人家家事!想到这些蔡旗胜就忍不住暴躁,随手抓过手边纸巾盒掼飞,铃声还是巫桐定的,叫什么《酒醉的鸵鸟》,六分多钟的歌不用来听只有人不在才可能放完全曲,这歌调子平,用来当铃声的高潮段落还是他俩自己截取的。

  几句歌词唱来唱去,停止响铃前蔡旗胜划开接听。

  电话会将声音放大,或多或少有点失真,呼吸也会变得像海潮,远远近近。

  汐水扑向滩涂。

  “喂。”

  蔡旗胜没有应声。

  “蔡狗,我明天生日,来给我过生日吧。”

  站在门口抬手准备敲门时蔡旗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的东西。

  大包小包菜与零食间有一盒蛋糕。

  有的人天生不适合高冷范,昨天傍晚的电话,蔡旗胜清楚假如巫桐第二句话不是请他来过生日,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打蛇随棍上。

  他的第一句话是“你买蛋糕不好吃我来买”。

  “寿星还不快来开……”

  话没说完,门哐的打开,蔡旗胜脸上微笑在看清屋里情况时僵住,一捆没拿稳的油麦菜往地上掉,门里人俯身接住无纺布袋,不由分说把蔡旗胜拉进屋,摔门轰响好一阵子犹回荡楼道。

  这房子本就几乎没有装修更没几件像样家具,现在所有维持“人气”的物件全不复原有状态。

  沙发床一只脚折断,两床毯子一床拖在地上,还有一床半掩电脑桌,台式机屏幕全碎,残骸里立着只把手分家的马克杯,电磁炉躺在满池污水中,从客厅一路到卧室,衣服鞋子到处都是,好半天才找到水壶,扔在厕所里跟折叠桌一起,电源线不知去向。

  蔡旗胜把手中东西一撂,两步跨到进门后就不理他自顾自坐在散乱书堆里出神的人跟前,直接把人拎起。

  “他打你。”

  从上到下,一切会在夏天裸露出来的部位全是大大小小的伤,手臂小腿上一条条抽痕极其明显,多数淤青发紫渗血,巫桐脸上没什么肉,所以看上去不肿,红的像快冻烂的苹果,嘴角也是破的。

  “打电话报警。”

  说着蔡旗胜却点开通讯录,直接翻Z字类。

  周航为人低调,要不是蔡旗胜在报纸上看到与他曾经无意看见的家长联系信息同样的姓名,压根没法把他和本市权势遮天的大家族联系起来,何况他还是周家长子。身份被看破后周大少爷只是有点无奈,表示你们几个知道便知道,若是碰上什么棘手事,放心找他。

  “别这样。”

  巫桐抓住蔡旗胜的手。

  “这种傻逼父亲留着过年?!!”

  蔡旗胜抢回手机,巫桐手劲哪有他大,猛地牵动伤口,登时藏不住吃痛表情。

  蔡旗胜马上撤力,咬牙切齿刚要继续说话,巫桐摇了摇头。

  “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饭。”

  在狂奔出去买了各种外伤药给巫桐处理过后,蔡旗胜总算勉强压下戾气,能进厨房还不至于把冰箱门拆掉了。

  他挂着一张隐隐扭曲的笑脸去找邻居老人借灶,老妇人哽咽不已。

  “巫长白他不是人啊,打牌输了怎么能把气撒孩子身上,一个父亲一年到头不着家,回来动辄就打桐桐,这次怕不是得了神经病,那劲头好像要把房子拆了,我实在听不下去就去捶他家门,一开门红着眼睛把我吼一顿拖着根绳子就跑了,桐桐跪在地上全身上下没剩一块好肉啊,好孩子就是太懂事了,见我急得心律不齐马上爬起来去给我找药,还安慰我说没事他年轻,怎么就这么命苦!”

  说着说着老人嚎哭出声,蔡旗胜忙丢下手里正搅和绿豆汤的长柄勺,疾步过去扶住老人。

  “小蔡啊,我看桐桐认识你之后脸上笑容多了,人也有活力了不少,知道你是好孩子是他的好朋友,能不能帮帮他多照顾他啊,桐桐从小就可怜,他母……”

  “傅大娘。”

  巫桐静静站在门口。

  很奇怪,蔡旗胜只在巫桐身上见过一次可以称作“惊恐”的情绪,还是他一点不明白害怕对象的情况下,那会儿光顾着跟巫桐置气,没想到再怎样也该去尽安抚之责。时机时机,没有时就没有机,蔡旗胜兜兜转转稍微明白过来自己想在那人身上找到更深切入点,他一直很赤诚,认定目标自己掏心掏肺也要求对方掏心掏肺,他的五脏六腑都做成夫妻肺片端上桌了,巫桐怎么还没跟他无话不谈?

  真是交友生涯的滑铁卢。

  其实蔡旗胜在家度假心里不爽利绝大部分跟天气无关,没过几天他心里那点气也去的七七八八,可就是不想主动联系巫桐,又不是追老婆当哪门子舔狗,他一定要指望人良心发现!结果一天天过去,QQ没动静手机更静默,有次他甚至看都没看接了推销骚扰电话喜出望外。后来他想明白了,巫桐就是那样的人。

  可就是不甘心。

  当初生病的人是他蔡旗胜,他没求着巫桐递药给水,没求任何人!他巫桐长眼见过他发脾气样子,班里人都知道,他有什么底气判定蔡旗胜不会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他们成为朋友,不是那种相处只有风和日丽好似大家都是圣人的朋友,彼此见识过对方不堪亦未有回避。

  谁需要谁去可怜?

  巫桐照顾蔡旗胜的态度是“哦,我照顾一下他”,蔡旗胜在见识巫桐遭遇后除去对事情的愤怒,对本人也只有“我又了解他了,我会有所作为”。

  他知道巫桐也会有惧意,现在本应是这种情绪最多的时候,可这人像无事发生,只表达饿了要吃饭。

  大活人身上随时都可能蹦出旁人以前无法想象的东西,但蔡旗胜第一次觉得他不能理解巫桐。

  究竟是何种心态,才能让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性在和父亲发生过巨大冲突后,还能云淡风轻喊朋友来给自己过生日?

  假如他有事不能来。

  蔡旗胜给了自己一耳光,清脆之响教在场两人俱是一愣,亦打碎了巫桐眼中的平滑墨晶。

  蔡旗胜摆手表示自己只是脸有点痒,退到一边,注视慢声细语同老人说话的人。

  刚刚巫桐,分明是听见老人要说的更多才出声阻止,一瞬间瞳孔都化作无机质。他的秘密不是扫雷,靠数字就能准确推算,那是打地鼠,没有规律,你只能举着锤子蹲在那等,冒头还不一定能打到。

  这是蔡旗胜参加过最不寻常的生日宴会,他们坐在好不容易清理出空地的狼藉中,默默捞面条。

  因为受伤巫桐不能吃发物,蔡旗胜买来准备清蒸红烧的鱼虾只好放进冰箱,挑挑拣拣,用丝瓜加脆皮与买来的龙须面一起煮,汤里还有取消凉拌与炸的凉粉肉丸,最后看着实在清淡过头不合场合,滴了几滴香油,唯一的荷包蛋必须留给过生日之人。

  考虑到还有蛋糕,面条量不多,清汤寡油很好收拾,蔡旗胜黑起脸把手上涂着药膏还试图下水的巫桐赶到一边,那人就搬了一堆杂志坐在厨房门口看他,回头就抹开眼。

  蛋糕是网订,本来打算直接送到家,现在一想还好入店自提,否则说不定也是砸在地上招虫惹蝇的下场。巫桐不爱吃蔬菜水果,缺乏维生素导致指甲边缘起皮厉害,平常都是蔡旗胜摁头盯着他吃,这次特意买的是水果蛋糕,殷殷切切希望长一岁还成人的家伙更会照顾自己。

  智利蓝莓、澳洲芒果、绿果、红心火龙果还有黑加仑,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夹层是各色水果酱。奶油再好吃多了也腻味,基本都是拿来浪费。

  巫桐切了头一刀,分蛋糕的工作还是落进蔡旗胜手里,他们去给邻居老人送了一块后回来继续切,就两人没什么好分,直接上叉子自己戳都行,但蔡旗胜把蛋糕切的漂漂亮亮,好像是在进行庄重仪式。

  差点漏掉唱歌许愿。

  蔡旗胜把刀往蛋糕上一插,站起身清清嗓子,打着拍子就开始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第三句从“生”字开始的提调他没提好,直接影响最后一句音准,飞到九霄云外的破音听起来格外滑稽。

  “脸上有奶油。”

  巫桐仰首望着他。

  “啊?哪里哪里?”

  蔡旗胜在唱生日歌时踌躇满志把自己想象成指挥领唱家,动作大开大合手舞足蹈,无意间碰到蛋糕也没察觉,此时听话摸脸,顿时糊了一鼻子奶油。

  “位置不对。”

  椅子对面的人扶膝盖笑弯了腰,蔡旗胜智商悠悠回归,抄起裹满奶油的蛋糕刀朝巫桐袭去。

  男生闹起来没个哈数,在踢到一个凹凸不平重物失去平衡时再想收脚显然不可能,本就在疾退的蔡旗胜直接向后倒,巫桐见状来拉他,结果自己也被带的前栽,塑料也戳人,蔡旗胜忙把刀往旁边一丢,混乱间还是有奶油糊在了巫桐脸上。

  他们摔在那张歪斜沙发上,被压在下面,蔡旗胜还不忘扶住巫桐。

  “嘶。”

  “磕到了吧叫你跟我斗。”

  话凶不饶人,实则蔡旗胜紧张得撑起肩膀就要看巫桐情况。

  “没事,就是你这奶油糊的太准,正好命中涂了药的地方。”

  想也不想,蔡旗胜直接上手去擦。

  “这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去洗脸…啧!轻点,当公报私仇啊……”

  嘴上嫌弃,巫桐老实不动,在擦的差不多时才迟钝反应他们姿势十分怪异。

  “你也不怕我把你压死,起来拿纸。”

  “凭你?”

  蔡旗胜脚一勾,先前巫桐还勉强提气让两人没全贴一起,这下直接趴人怀里缓不过劲。

  刚才蔡旗胜就发现,大概是药物刺激缘故,巫桐化了淤青的额头泛着活血后的淡朱。

  脸上都伤成这样,打的是有多狠。

  想到此心中阴鸷就有些控制不住,本来是虚抚的动作猝然变成了按。

  巫桐自从没法挪地后变得特别乖,不言不语不出声,现在伤处被按住,眼角立刻湿润起来,摧枯拉朽溶研墨方。

  硫磺皂与肥皂中和要命的香。

  鬼使神差,蔡旗胜错手扣住那黑发服帖的后脑勺,吻在了那人眉心。

  把女朋友送到家,蔡旗胜独自回去大学前租的房子,去外地上大学他也一直在给房子交租金,房子是合城一个亲戚的,那家人和蔡父蔡母一样,常年打工基本在外地扎根,舍不得老房子也不放心空着,就象征性收点钱让蔡旗胜住,但房子还是空了几乎四年,直到大学毕业蔡旗胜回合城发展,这才又住起来。

  女朋友暗示明说很多次,蔡旗胜总以没结婚为由,温和但坚决不同意住在一起,最近女友考虑计划买房,蔡旗胜跟着跑,问意见也说,态度谈不上积极消极。

  外面雷雨交加,时不时破开天际的白闪拉严窗帘亦亮得刺眼,大泼大泼的雨水浇在玻璃上,闷响挟风吼狂啸教整个空间听起来摇摇欲坠。蔡旗胜伸手把空调调高一度,卷着毛巾被翻了个身,听着冷,实际还是热。

  倒扣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起来,蔡旗胜揉眼拿过手机,他们这一届人很多都是上大学才开始用微信,相比之下QQ提示音叮叮咚咚,微信则是默默刷出一列对话框。

  来自周航的两条消息,一条文字一条语音。

  他先点开语音,将手机拿离耳朵。

  “蔡狗,这次你总该来了吧?非把以前的份都给补上!”

  却是胡宇浩的大嗓门,明明有着磁性低沉的声音,喝了酒就跟破锣似的。高中毕业后蔡旗胜不参加班级聚会,个别要好同学单独叫,会出去但次数不多, 偶尔他也不解,为什么胡宇浩周航老是同框出现,明明上学时关系看上去没那么铁?

  他没问过,因为他的衡量标准……

  蔡旗胜不再想,胡宇浩的表达让他想要发笑,不提醒还想不起来,头脑不会一直发热,他该私信回复班长有事去不了,再应付懒到不想打字者的不满,他们三个出来吃一顿就好。

  “他回来了。”

  几个小字,在蔡旗胜选择性失明要退出对话框时跳了出来,仿佛顺视线上爬的蚂蚁,一只接一只钻进他的眼睛,占据所有画面后方启齿咬噬。

  蔡旗胜第二次发疯,整个年级都知道,那天几个班的人全躲在教室里,看走廊上暴怒的男生抄着板凳砸一张课桌,把课桌拆得七零八落后反手把椅子扔了出去,已经损坏的椅子在磕过一层楼台阶后彻底散架,高三二班全体目睹男生冲进教室,把撒在门口的一堆书踢飞犹不解气,还要把它们撕烂。男生掏出打火机时,班主任终于出现,他跳起来就去揪班主任衣领,端坐走廊窗台屹然不动的女孩蹦下,从废品堆里拾出一物递过,男孩立即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在地,班主任并无被学生冒犯的不快,皱出川字的眉头纠得更紧,脸上至极疲惫不针对在场任何人。

  蔡旗胜抬臂看了看他的右手,腕部戴有一圈红绳,编式十分粗糙但结实,除非剪断否则取不下来。

  他在联系人列表里翻到“右思成”,指尖飞快移动。

  “班长,班里哪些人确定去聚会?”

  屏幕刚暗下又亮起,蔡旗胜点开发过来的XLS文件,直接滑到末尾,半晌,攥住手机的指掌发出骨节噼啪的轻响。

  合城连下几天雨,居高不下的气温不情不愿收敛,周末上街,很多行人甚至穿上了长袖。班长定的聚餐点附近正在修地铁站,车只能开到路口,剩下约一公里需要步行,一路上堵了几次车,眼看快到时间,蔡旗胜甩上车门撑伞小跑。

  烧烤吧里已经坐了好几桌,好几个人看见推门进来的是蔡旗胜,大呼小叫扑过来。

  “呦,是蔡狗,快去把他按住别叫他跑了!”

  立在门口的男人举手作投降状。

  “老蔡,告诉哥几个你是不是飘了,几年都不出现!”

  “没有没有,这不是实在没空嘛,你看,这次我不就来了?”

  “光说没用,今天一定喝倒你!”

  “那是,鄙人当然好好赔罪。”

  蔡旗胜被几个同学揽着,一路走一路笑往大桌那边走。

  四年没见,有些人相貌变化到认不出来。虽说现在不用男女分寝大家混坐,女孩们还是有小团体,挤在一起咬耳朵,班长右思成风范凛丽,站在视觉中心俨然是位女王。

  “旗胜小朋友,见到你可太难了。”

  她一闪身,露出背后眼里几乎全写着八卦贼光的女同学。

  蔡旗胜搓手呵呵笑着,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问到新房看的怎样时,闹得最起劲的陈佳珍欢叫着从椅子上窜出去。

  “同桌!”

  女生爱美都会打扮,她这些年像是长开了般漂亮很多,性格却还是热情的教人罩不住。蔡旗胜总算摆脱刑讯,得以有余韵感叹。

  司徒安没有变化,游离众人书卷气,头发披下来令她的气质跟以前有了不同,然而还是像个学生,看见陈佳珍,稳漠的眼睛才慢慢跃动起来。

  陈佳珍还抱着人“安安安安我好想你”,这边剩下注意力不在两个女孩身上的人几个呼吸间全安静下去,一时空气中只有啤酒气泡上浮的声音。

  一人自屏风后转出,T恤加阔脚中裤,黑框眼镜,又长了些的头发乱翘,感觉像是刚从被窝里挖出来。

  巫桐。

  右思成按了按蔡旗胜肩膀,后者扭回头一口气干了半杯酒,问我们刚说到哪了?我女朋友名字?

  最终是胡宇浩过来把巫桐拉去坐他旁边,大家基本都是社会人,坐一起吃饭进退有度,几个人自发隔开蔡旗胜和巫桐,招呼着分烤肉饮料生怕两人搭话呛上。

  你们又知道什么?蔡旗胜心中冷笑,他起身举杯。

  “巫桐,缺席聚会好几年的人应该多罚几杯,来来来我俩走一个,可不能连带无辜的人。”

  胡宇浩脸色微变,拿过自己酒杯就要开口,被周航不动声色摁住。

  正在拆鸡翅骨头的人顿住,也站起,把自己杯子里的果汁倒进一旁垃圾桶。

  蔡旗胜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咯直响。

  “好!爽快,那必须满上!”

  帮他们倒酒的同学有种被卷入风暴的危机感,战战兢兢给两人倒好酒,坐回原位时忐忑得好像随时要面临酒瓶袭头。

  蔡旗胜还没喝,对面人已经咕咚咕咚咽下整杯酒。

  蔡旗胜的目光随那人喉结上下巡移,旁人只会以为他在监督巫桐。他们知道两人曾是好朋友,关系铁到巫桐不再上学后蔡旗胜气到情绪失控暴走,差点连沈愿平班主任都打。

  尘封相册再翻只会扑一脸灰,昨日历历在目。

  没有愣住没有推拒,回应之吻无比深情的巫桐,他们唇舌交缠直到缺氧。

  从沙发滚到地上书堆,最后被蔡旗胜搂住膝弯掐着屁股,扔到里屋大床掀过身的巫桐。

  分明痛得眼泪直掉,却夹腿扭腰不许人离开,笑着喃喃心愿成真的巫桐。

  药水盖不住,全天下也找不出同样的体息。

  一根红绳,一板胃药。

  碎片拼拼凑凑,恍惚就是那个熟悉的人,又如此陌生。

  饭桌对面的巫桐看着他,黑色瞳眸是无澜天池,映出蔡旗胜。

  亲吻过那双眼睛后蔡旗胜对其余距离全不满意,那里曾经只看见他,只有他。

  现在蔡旗胜看不清,他们隔不到两米,那泓墨潭里有其他人,桌上酒菜,科学角度他亦在其中,还没有炉火亮。

  人当然不会比火焰还亮,燃烧过后就是烟烬,况且那里从来也没有装下过他。

  蔡旗胜抹抹嘴角,把酒杯往桌上一磕。

  “再来!”

  他俩差点干完男生这边所有酒,同桌人不明所以,还以为著名对头冰释前嫌,席间气氛热烈无比。

  只有胡宇浩眉头越皱越紧,几次试图劝阻巫桐喝酒无果,气得往周航盘子里倒了半瓶孜然粉。

  能把烧烤吃出顶级料理气度的周航最后阻止了这场已然过分的闹剧。毕业后大家渐渐都知道了这大少爷的真实身份,年纪轻轻就已在政商两界展露头角,还很念同窗情简直屈尊降贵,谁能不给他面子?纷纷停止给两人灌酒。

  收到周航隐隐不赞同的眼色,蔡旗胜看向快完全趴倒在桌上,还紧紧攥着酒杯用力到皮肉青白的巫桐。

  只有同寝室的人知道,巫桐其实完全不会喝酒,抿一口就倒,今晚居然坚持到现在神智尚存。

  吃完喝完天聊完,大家三两告别相约下次再聚,女生那边司徒安步履八面不动,身上挂着陈佳珍依然走得稳,经过男生桌时过来拍了拍巫桐,似乎有什么要交代,完全视旁边目光能把人烧出个洞的蔡旗胜为无物。

  巫桐看着女孩,眼神涣散,半天才聚起焦,梗着脖子摇头。

  司徒安带着陈佳珍走了。

  蔡旗胜想追过去,这是他格外恨的一点,瞎了也能看出来,沈愿平司徒安全是不同程度的知情者,可没一个人跟他解释。

  当年他闹的动静太大,虽然没损坏多少公物但是影响不好,隔天校方处分就拍在班主任办公桌上,蔡旗胜被右思成带去见沈愿平,中年人制服学生从不靠大发雷霆,事实上他连高声吼人都少,但那时任何模式对蔡旗胜都没用,他只想知道巫桐去了哪儿。

  或者说为什么,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沈愿平对此讳莫如深,蔡旗胜甚至觉得这个擅读人心的老师看出了他与巫桐非比寻常纠缠的蛛丝马迹,但沈愿平只是说。

  “高考对巫桐并不是最好的方向,他找到可行也适合他的出路,家长也同意。”

  “老师,你知道他爸…!”

  蔡旗胜呼吸急促。

  “我知道。”

  沈愿平抬手示意蔡旗胜坐下,男孩起身劲头太大,将椅子都带翻过去。

  “他有特殊情况。”

  沈愿平没给蔡旗胜继续发问的机会。

  “这是人家的隐私,我无权告知。”

  那天蔡旗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都是关心爱护的学生,沈愿平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蔡旗胜像被当头棒打散神魂的神情,叹了半天气,才道出一句安慰。

  “管好自己。”

  雨还是下的不大不小,蔡旗胜站在烧烤吧檐下撑伞,旁边是头点的好似小鸡啄米的巫桐,人都走完就剩他俩。

  巫桐很明显是跟司徒安一道来,不知达成什么共识,女孩没管巫桐的意思,大家便很有眼色将人留给了蔡旗胜,胡宇浩找店家要了一杯蜂蜜水看着巫桐喝下,也走了。

  他要是把人撂这,谁也不知道。天晓得五年时间都让不会喝酒的人千杯不倒了,巫桐哪还需要他啊?

  以前也没需要过他。

  想到此蔡旗胜拔腿就走,雨吧嗒吧嗒打在伞上,没过十米他回头,巫桐跟在后面,低着头,发丝上都是水珠。

  他走,巫桐就走,他不走,巫桐就呆在雨里,跟蔫了吧唧的尾巴似。

  “我开车来的,一会儿追不上你是不是要在后面喊‘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蔡旗胜把伞丢在路边,两个男人主在晕着一圈路灯光的雨里,隔着两米,没有对视。

  巫桐刘海全湿,贴着额头往下滴水,看他眼睛就像看滑过雨水的玻璃。蔡旗胜就不明白了,俩人站同一环境,还是隔一堵透明墙,以前他扒着墙往那边看,跃跃欲试像个猴子想跳过去。

  现在他离墙远远的。

  那是堵冰墙,厚度不明,你看着掌下融化的水感到欣慰,觉得马上就能过去,实际直到手心冻麻了墙还在那里,那边人走来走去也不过来帮忙,敢情人家觉得这样就很好。

  于是心也麻了。

  衬衫没口袋,蔡旗胜就把手插牛仔裤口袋里,歪着头打量巫桐。

  他们个子都长了些,外貌谈不上俊美也没到不得上相地步,要不是因为封路加时间太晚街上没人,就俩男的在淅淅沥沥闪着光的雨流里傻不愣登,说不定就有人围观拍抖音发微博,标题蔡旗胜都给想好了。

  《雨夜二男子激情对峙为哪般,是仇还是情?》

  滤镜都不用加。

  在另一个人身上反复验证自己愚蠢,请问这两人该是什么关系。

  雨声中多了低低的咳嗽。

  蔡旗胜坐在驾驶座上发动汽车,后排坐着巫桐,车都发动出去后蔡旗胜想起伞还撂在路边忘了拿,人果然就是贱,巫桐一咳嗽,什么看你能坚持到何时不给个说法就淋着关我卵事全抛之脑后,关键是他也陪淋,让这种幼稚赌气显得不能更失智。

  扶住巫桐时对方哇地开始呕吐,吐完后摇摇晃晃站起身,又恢复成木头人,蔡旗胜不得不牵着他,否则对方根本不会走路。上车后巫桐就缩到车窗边,从左门上车就挪到右边,蔡旗胜在后视镜里看到,本来想扔盒纸巾过去让巫桐擦擦身上水,瞧瞧自己同样稀浇湿,觉得没意义。

  开过一个路口后,靠着车窗不知是看风景还是打瞌睡的巫桐嘶哑开腔。

  “方向不对。”

  急刹车教他的脸差点撞上前排座位,巫桐蹙眉,还没说话,就被死死捏住下颌,对上一双充血的眼睛。

  “你还是要走?”

  车窗贴了防窥探膜,同条路被挡道的车主只觉得这辆车万分可恶,雨天急刹车还停着不走,于是喇叭响个没完。施加在下颌骨的力道越来越大,噪音令巫桐烦躁,距离过近的逼视更教他不适,蔡旗胜根本不许他转开头,所以他干脆闭眼,报了个地址。

  宾馆房间巫桐早就定好,来聚会前他卷着被子睡死过去,司徒安打了几个电话都没听见,直到女孩敲开房门把他拖走。

  蔡旗胜一点询问意思没有,直接去刷身份证办留宿,巫桐也没制止。

  被按在门上时他还有点没睡醒的错觉,今天凌晨才下飞机,又必须打起精神跟司徒安解释回来目的,谁叫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回来。

  自己都觉得荒唐,所以司徒安一走就直接睡倒,行李箱也不收拾,这个时期他就是会非常疲惫,觉根本睡不够,饭也吃不下。

  “笑什么。”

  锁骨被咬了一口,巫桐从迷迷瞪瞪的梦境中回过几点神,看着已经啃到自己脖颈的人。

  “我没笑。”

  衣服淋过雨黏在身上教人很不舒服,他无所谓有人介意,两人踉踉跄跄进入浴室,中途衣服已经被扒了个干净,巫桐眨眨眼,有点想抗议蔡旗胜衣服还穿好好的,热水哗得从花洒喷了下来,他突然就想起宠物是怎么洗澡的。

  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巫桐被热汽熏得晕晕乎乎,先前他以为自己会被压在门上办了,结果蔡旗胜把他推进浴室,认真开始给他洗澡,仿佛几分钟前一副吃人势子的不是他。这让巫桐无端不耐,热水让人有了点力气,淋浴间两个男人转身未免紧张,他把蔡旗胜一推,自己跪了下去。

  热水浇在背上的暖意让膝盖旧疮不再那么难受,巫桐得以顺遂解皮带扒拉链,才含进头部他就又要想吐,但想想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便放心伸舌头舔,思考间隙之长大概令站着的人感到不满,发根被揪得生疼,硬物卡到喉口时脑海已开始清场,直到无意识咽入的腥膻液体教嗓子裂痛,他方才回忆起这里所经受的过度使用。

  “光是给人口就爽成这个样子,嗯?”

  被从地上捞起来,蔡旗胜力气大,单手抱人另只手伸下去摸了一把,抽在脸上黏黏糊糊,巫桐就知道了自己的状况。

  那一耳光情趣意味勉强,收了力度还是火辣辣地疼,盥洗台上只铺了一条浴巾,趴在上面热量迅速流失,冷得巫桐只想蜷起,屠夫不会让待宰物乱动,他双腕被吹风筒线绑在水龙头上,脚踝则抓在蔡旗胜手里。

  “你是不是欠操,是不是欠操!”

  “没男人觉都睡不了,找了几个?都会喝酒了!”

  “要不我感谢你特地选我。”

  “看清楚,现在上你的是谁!”

  抹去水汽犹嫌不清,蔡旗胜一拳锤在镜子上,淡红色的血水顺着裂纹蔓延。

  巫桐瞪着镜子里破碎扭曲的两道人影。

  “把你手上那根绳子给我扔了。”

  “先背叛的人,没资格!”

  “我没资格…我怎么没资格!”

  巫桐狠狠挣断吹风筒线。

  “做朋友做兄弟做到床上…我乐意给你操我也乐意走!你凭什么管我?我俩什么关系?”

  全身赤裸,腿间还淌着浊液的男子从盥洗台上下来,扯没了声音那人手上的红绳,没扯掉,他就上牙咬,被镜子划伤流的血流进嘴里,把那根有些褪色的红绳染得发黑,巫桐披上浴衣,带子也不系直接爬床盖被,话音嗡嗡蒙蒙。

  “把自己收拾好就滚,睡醒以后要是还在,别怪我打电话报警。”

  蔡旗胜坐在泗河边上,雨彻底停后河面还有风,拂在脸上说不出是凉是热,夹杂草腥土腥,不难闻也不好闻。

  他刚跟女朋友打了电话,说“对不起,我们分手。”

  电话那头静窒了五分钟,而后哭声渐渐大了起来。蔡旗胜如实回答了所有质问,让这段关系彻底转圜不能。最后女朋友骂他死渣男,活该一辈子单身。

  蔡旗胜说我知道。

  前女友把电话扣了,一会功夫其他社交软件上他全被拉黑删除。

  蔡旗胜看着自己结了痂伤口狰狞的左手,以及空荡荡的腕部,小麦色皮肤有道明显的白印。

  那根红绳是用来翻花绳的。

  暑期集训令人唉声叹气,大家心态还在放假调整的很艰难,逮到一点时间就摸鱼。那天上午最热的时候陈佳珍从书桌肚里翻出一根红绳,说来来来我教你们翻花绳!

  缠在两手间,翻出新花样就可以转手,否则反而会被捆住。

  蔡旗胜学的很快,数次过后比陈佳珍还能多翻出几种花,然后他就只愿跟巫桐玩了。

  巫桐玩这个时出奇认真,会仔细分析花样然后去解。

  他的手在红绳中穿梭,让蔡旗胜身心都很满足,输赢他都可以接触到对方,输了更好,蔡旗胜可以以惩罚为由捉住那只手,用爽朗笑声掩盖自己的龌龊。

  不管是情不自禁头脑发热还是少年冲动,两人睡了都是既定事实,并且在道过歉说我们是朋友后,蔡旗胜还在想,一直想。

  友谊,死党,铁哥们好兄弟,在性意味里变质。

  他的第一次本该是女孩,结果却是同性。

  当天他们没有喝酒,明知巫桐一身的伤蔡旗胜还是下手,没有经验仅凭本能,对承受方而言无疑是上刑。

  没有在一开始不去吻那绯红的眉心,没有在巫桐回吻他时说刚刚只是开玩笑,他把意志都交给熊熊燃烧的火,却在事后说。

  “唉老吴我对不住你,昨天闹过头了,我们还能当朋友,对吧。”

  他一直向老天爷叫嚣想要巫桐的真心,结果人家把心捧出来了,却说错了不是这东西。

  巫桐走后他才开始觉得不对,又直到今天,在对方“我俩什么关系”的大吼中,才想明白。

  他们最后一个月的相处里,巫桐温和到不可思议,往常他时有不理人的时候,画画时更不准人打扰,否则没有好脸色,这一个月喊他来玩就玩,面上也总噙着笑。

  他的手陷在红绳里,于是蔡旗胜就以为栓住了这个人。

  没想到巫桐拍拍翅膀就走了,方显现那一月欢喜虚幻。

  幻境过后便是荒芜。

  蔡旗胜在高三一年把自己按在学业里,专注到简直性情大变,红绳戴在手上,花式是司徒安教的,她怎么也学不会翻花绳,但编得一手好链子。也只有她,对巫桐离开不动容不惊讶,蔡旗胜跟着她学,不准旁人动,编成之时蔡旗胜问她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人要走。

  女孩摇头,说她只是看到了巫桐眼里的毫不留恋。

  蔡旗胜为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在大学谈女朋友,不过是虚以委蛇利用他人卑劣潜埋自己的真心。

  他不愿承认自己失败,可关乎爱情他就是一个白痴。

  对夏玲是不成熟的好奇。

  对巫桐,慢慢生出的悸动被喧嚣淹没,以至于万籁俱寂后面目全非。

  他恨巫桐不辞而别,其实立场转换,他也会逃。

  就像当时他说他们是朋友。

  “我恨我自己。”

  “嗯,你又没有抓住巫桐。”

  大半夜被从家里喊出来,周航也没有什么不快,他也在河边坐下,递给蔡旗胜一瓶茶。

  “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

  “有这么明显?”

  蔡旗胜苦笑,承认自己喜欢巫桐对他来说异常顺利,即使曾迷于五里雾中,但他始终有颗赤忱之心,就是面对得知真相的好友还有点不知所措。

  “很明显。”

  周航扶扶眼镜。

  “高中时看不出来,不过你们那时已经发生关系了吧?”

  蔡旗胜被周航噎得直发愣,他自己弯了没有心理负担,可也没想到旁人如此开放直白。

  “我觉得你还有机会,喜欢什么,就要去争取,现在不是悔之莫及的时候。”

  “说得对。”

  蔡旗胜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渣。

  “谢谢你,老周。”

  “先别急着谢我,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不然对巫桐不公平。”

  周航朝蔡旗胜亮了亮夹在腋下的牛皮纸袋,上面的文件名录,全部来自医院。

  “我靠,这算什么事?”

  陈佳珍完全说不出话,颤抖着手指指面前两个人。

  “事情就是这样。”

  司徒安坐在一只行李箱上滑来滑去,巫桐一百万分不自在,揪着体恤下摆,片刻后低声道。

  “我会多接几个外包当暂住费,如果你还是受不了那就马上走绝不打扰。”

  陈佳珍买了一套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公寓,知道的人很少,她一边还贷款和首付的债,一边痛并快乐住着这个让她既有安全感又满足的小空间。

  今天早上,楼下广场舞大妈还没出动,门铃就响个不停,她睡眼惺忪去开门,就被门外奇异组合惊得不知今昔何年。

  精心调制的花果茶在听完事情来龙去脉全部浪费。

  陈佳珍按下起身准备拿扫帚来收拾茶壶碎片的司徒安。

  “同桌你坐下。”

  她捂着嘴咳嗽半天。

  “不是,桐哥你认真的?不是串通安安来逗我,愚人节早过了。”

  司徒安调出手机百度界面。

  “还不理解这种体质吗那我再……”

  “Stop!让桐哥说。”

  “是的,我有一条只会出现在男性体内的特殊染色体,这种体质会让我有两套生殖器官,但不是从小发育,高二下学期抽血化验时才知道。”

  “哦,这样啊…那桐哥你当时也不告诉我们!就这么走了我担心死了!”

  “对不起。”

  巫桐面带歉意。

  “没事没事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嘛,等等让我捋捋…也就是说…呃…桐哥你…发育起来了?”

  “是的。”

  陈佳珍想起刚刚在百度上看到的二次发育条件。

  “哪个王八蛋干的,我灭了他!”

  陈佳珍情绪激动,差点踩着茶水滑倒,司徒安扶了她一把。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需要半个月时间来验证自己是否怀孕,我在合城没地方呆也不放心宾馆。”

  高等教科书上才会注明的稀有体质就在身边,对陈佳珍而言不异于三观重塑,她还没在桐哥能生孩子这件事上反应过来,对方又给她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我不是接受不了。”

  她疲惫地把卷发抓乱。

  “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只是桐哥你要是真怀上了就把孩子生下来?不结婚自己带?”

  “现在未婚单亲孩子能上户口,就是手续多一点而已。”

  “谢谢安安你又一次让我知道自己孤陋寡闻…重点不是这个…带孩子这么累又要钱又要精力,凭什么便宜那个大猪蹄子!”

  “他只当我是朋友。”

  “呵呵,哪里来的死渣男深柜,把你当朋友还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陈佳珍白目。

  “桐哥你就住这儿吧,多久都没关系,给钱干什么你给我多画几张画,我想印出来挂家里,还有帮我看看装修还有什么要改进的。”

  “不要跟别人说。”

  “是是是,同桌你还不相信我吗…再说我都不知道那个烂人是谁,跟谁说啊?”

  收拾完客厅,陈佳珍从自己卧室拖出一张床垫,巫桐忙去帮忙。

  “我妈送的,实在不喜欢,本来打算卖掉,桐哥你就睡这个吧,对了安安,既然搞得像地下党接头,桐哥就不适合出门只能委屈在家了,洗漱用品你去买,缺别的就网购。”

  “没问题。”

  司徒安应声,又对巫桐点点头,下楼去了。

  “老蔡别抽了,小心急性肺炎。”

  天大亮,泗河边上还蹲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慢条斯理在吃杂粮饼,另一个脚边全是烟头,烟雾缭绕。

  几小时前,两人刚翻阅完所有档案。

  “家里刚好同长沛医院有合作,所以能看到这些档案,毕竟有隐私保护,说实话当时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周航神情自若,一点看不出他有在话里表达惊讶,他的淡定跟司徒安有本质区别,前者是不在意,后者则是完全掌控。

  “所以我扩大了搜查范围,不仅仅是当年的体检报告,还有那之后同ID的所有就诊记录。”

  “老蔡你真是厉害。”

  蔡旗胜瞟了一眼言不由衷的周航,手里档案中最扎眼的不是揭示体质的血检,而是一份流产报告。

  陪同人签字栏写着“沈愿平”。

  “老蔡,没把所有事办妥当之前你最好别让沈班知道,他当年维护巫桐忍住不削你挺殚精竭虑的。”

  除了长沛的高考体检报告还有合城一院的流产协议书,其他都是启明市中心医院的常规体检报告,日期最晚是上个月。

  蔡旗胜从看血检那张开始,就一直在抽烟。

  “我得去见沈愿平。”

  “唉,怎么就说不听呢…我开车吧你这样不得行。”

  周航给秘书打电话指示公司照常开会不用等他,接过钥匙去开车。

  早高峰,路上堵车,暑日威力正重新归来,周航把车窗升起开空调,又随手调了个广播频道。

  “换首歌,听着好丧气。”

  周航没有从命。

  “知道歌词唱的什么吗。”

  “大学霸,我只知道这是首日文歌,哪懂唱的什么。”

  周航将音响开得更大了些。

  “这不是一份难以出口的感情,但是你又一次将目光躲开,仿佛要在别人抛弃的箱子里,寻找别人不知晓的珍宝,那就将谎言更直白点告诉我吧,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哇,我会将受伤的地方藏得很好,放在废弃箱子里的,那份宝藏,不如我们两个一起寻找吧,大概这只是梦想太近,从这里看不到而已吧,这不是一份难言之隐呢,你却也又一次将目光躲开,放在废弃箱子里的,那份宝藏,其实就在我们中间。”

  “这首歌的名字是《Silent Emotion》。”

  “被你念出来更难听了。”

  副驾驶上的男人轻声嘟囔,转头注视窗外熙攘车潮。

  蔡旗胜抠了抠头,挑出头丝里的茶叶梗。

  “老班,你可以把办公室所有茶都倒我头上,浇花的也随意,告诉我巫桐所有事,跳科阳水库我也去。”

  “我要你跳水库干什么?!”

  沈愿平拍的桌上保温杯一跳,教正端详墙上毕业照的周航又一次侧目。

  “你们这一届,是我教过最优秀也最操心的一届。”

  不忍直视耳垂也在往下滴水的学生,沈愿平扯过挂在墙上的毛巾丢过去。

  “知道小桐回来本来是想去看看他的,但我家孩子要去六都复查所以没时间。”

  “当年支持小桐离开,不仅是考虑他的家庭,还有你!”

  沈愿平还想拍桌,觉得累,颓然放下手。

  “小孩子懂什么,一时冲动…明知自己体质还要胡闹!”

  “我能说什么?劝没成年的小鬼谈恋爱?那我这老师白当了!”

  沈愿平这么多年都没有发过如此大的火,吼的自己耳膜嗡嗡作响,神态间一下苍老了几岁。

  “年轻人啊…我当时都想把你给开了!小桐才成年,人流伤身我本来都讲好把他接到家里养养再走的,结果这孩子转身就跑了,我还得回来被校长训解决你的处分!”

  “真的是没教过你们这样的学生!”

  周航拎水瓶过来给沈愿平添热水。

  “走了也好,这种体质本就几百万分之一的出现率,更别说二次发育了,对生活怎么可能没影响?平平静静过一辈子多好!”

  “我老了,不懂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惹祸的冤孽。”

  沈愿平发完火,踢过去一把滑轮椅。

  “坐,站着我看的心烦。”

  “巫桐他家里问题很大。”

  “当年家长会他爸不来,留的联系方式也打不通,我看不下去就去家访。”

  “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爸家暴,但巫桐不让我报警,毕竟父子一场。”

  “后来你们体检,看了报告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我知道有这种体质,但是第一次教到这样的学生,觉得传播出去不太妥当,而且一般这种孩子家里人应该很照顾。”

  “我把巫桐叫过来,果然他自己也懵了,但接受的也挺快,毕竟不接受也改变不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家里人根本没做过相关检查,没人上心。”

  “巫桐之前一直有不上学出去打拼的想法,很坚决,我知道,但就想他至少也得过会考拿个高中毕业证,在学校能多呆一段时间,知道自己体质后他也有点迟疑。”

  “结果!暑期集训结束他就来跟我说这次真的要走了,我还想劝劝,他哇的一口吐出来我当时就傻了,办公室其他老师也傻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中暑,赶紧带人去医务室,好险你们那时在午休,路上他就一五一十跟我解释。”

  “我真的是…真的是气得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引咎辞职!”

  蔡旗胜默默把保温杯往沈愿平那边推了推。

  “跟你们说的是带他去画室,实际是去一院,发现他体质后我就开始关注相关信息,全市也只有一院有条件接诊。”

  “在等待手术的时候巫桐告诉我他爸看到体检报告整个人怒到失去理智,说自己怎么又遇到这样的怪物,说他母亲当年把他骗的多惨,最后要不是巫桐喊怪物也流着你的血,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医生看到巫桐身上伤疤后的眼神是我很长时间的噩梦。”

  “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

  沈愿平狠狠揪住自己眉心。

  “母亲的事巫桐怎么也不愿跟我讲了,后来他给我发信息,说自己跟家人生活在一起还不错,我才放了点心。”

  “至于他那个父亲,巫桐在讲这些事的时候是直呼全名, 断了就断了,后来也没出现。”

  “那他跟司徒安……”

  “这丫头喜欢观察人,估计觉察了些什么,她好奇角度一般人根本考虑不到,抓七寸也准,就是心思上来不看场合。”

  “她不会伤害巫桐,可能还会帮他……”

  “唉。”

  沈愿平一捂脸。

  “得找到他们,我觉得又有事。”

  沈愿平作为在职教师身肩班主任之位,无法说离校就离校,只能说尽量抽时间,周航表示他要回公司,走之前把胡宇浩叫了过来。

  碰面胡宇浩就摆手。

  “老蔡啥也别解释,我都知道了。”

  他们赶到宾馆,不出所料那人早已退房离开,胡宇浩东张西望,挡住摄像头给前台塞了几张钞票。

  “行个方便,让我们看看406房那边的监控记录。”

  前台一副很懂的样子。

  “私家侦探吧?406五点钟退的房,又是镜子又是吹风筒,押金倒扣还得赔。”

  拉时间轴时蔡旗胜出现在画面里,前台眼神又变得不太一样,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同情,当事人看着就烦躁,伸手拨开一副见鬼脸的胡宇浩。

  “直接调到今早退房前。”

  “哦,老巫跟司徒跑了。”

  胡宇浩语气干巴巴。

  影像里,司徒安步伐迅捷,拄着行李箱等巫桐时盯着摄像头若有所思。

  蔡旗胜转头就走,胡宇浩差点追不上,跟在后面大喊“跑什么我们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一天前,整条街上唯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砂县小吃店。

  “你都想好了。”

  夹一整块糍糕费劲且容易掉,女孩用勺子将它切成两半,咬了两口,见桌对面男子将碗中辣糊汤搅来搅去就是不喝。

  “我以为这个比较开胃,既然不想喝就换清淡的吧?”

  男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几年来我只跟陈佳珍有联系,你和蔡旗胜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你想到我我挺感动,反正我一天到晚都很闲有时间,家里人巴不得有朋友找我出去玩。”

  “能帮忙一定帮。”

  女孩撑伞,同身边男子一起走过天桥。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合城已经没有亲戚,你母亲家在启明,那边好的人选怎么也比这里多。”

  “我大姨带我相过亲,女的男的都有,大部分人都很好,可一想可能跟他们结果成家,根本没法接受。”

  “那也不必如此,就一个人过,在我心里你很厉害。”

  “我跟母亲重逢不久,他就去世了。”

  “因为家人心愿?会很累。”

  “不,只是觉得很悲哀,无论是我还是母亲,还有我爸。”

  “不想再这样了而已。”

  “但你的方法一点不保险,人心最不靠谱。”

  “我知道,大不了就回启明,再也不回来啦。”

  天桥连接着宾馆,男子转身跟女孩说再见。

  “那我以后能喊陈佳珍来启明找你玩吗?”

  “一点问题没有。”

  “我奶奶摊的葱油饼,还有胡萝卜丝汤。”

  “啊,安安我太爱你奶奶了!”

  陈佳珍表情夸张,想大呼小叫却硬生生捂住嘴,踮着脚跑过来接过司徒安手里的保温桶,快一个月,他们仨最多隔一天不见。

  “买到了吗?”

  她悄声问。

  “跑了好几家药店,买到了。”

  “说真的,同桌,你在买的时候是不是特尴尬。”

  “还好。”

  司徒安回想了一下。

  “我付钱就走,没留意,去把桐哥叫起来吧。”

  “嗯…我觉得肯定是有了,天天我上班前桐哥没醒,下班他还在睡,像什么等丈夫回家的小妻子一样。”

  陈佳珍嘿嘿嘿笑。

  司徒安无语地看着她。

  “上次他还跟我讨论,孩子生下来是不是要取什么小名。”

  “你怎么说的?”

  “我说当然啊,贱名好养活!”

  “那你们的探讨结果是什么?”

  “桐哥说叫小橘子。”

  司徒安无法置评,只好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萝卜丝。

  等两个女孩把自己的份吃完,厕所里的人还没出来,陈佳珍把碗一放。

  “走,去看看。”

  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自己家她们也无法直接闯进去,就在司徒安也忍不住想上前敲门时。

  里面人拉开门,把手里东西往洗衣机上一放,游魂样飘走了。

  陈佳珍立即把卫生间所有灯都打开,看清验孕棒内容后捂住胸口。

  两条杠。

  “桐哥,我现在可以申请当孩子干妈了吗!!!”

  陈佳珍朝客厅一路飞去,司徒安盯着验孕棒,划开相机拍了张照,拇指放在锁屏键上,良久,将照片删除。

  九月,空气中已有了秋的气息,天气还热,桂花闻起来凉丝丝的甜,

  巫桐说想回曾经的家看看,陈佳珍见其余两人都骑共享单车,不放心自己懒也没招,亦骑车,骑行时间将近一个小时,在陈佳珍忍不住要抗议时,前面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将车停在了一堆枯叶里。

  “咦,这里要拆迁了。”

  陈佳珍看看墙上喷漆红字,她没想到巫桐家住得如此偏,周围居民早已搬的差不多,很是萧索。

  “是嘛。”

  巫桐语气听不出惊讶还是早已知晓,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条断掉的手链。

  “帮我把它拆了吧。”

  司徒安接过手链,两人站在倒塌的小区门前,一点点解一根编好的红绳,陈佳珍在边上看着,时不时插一句“这头不行是死结。”

  整条红绳拆完后落在掌心小小一捆,巫桐把绳子往手上一穿,他们仨人一边走一边翻花绳。枝头鸟儿被女孩子笑声惊走,扑喇喇扬起一团尘埃。

  这样的老式小区,在二线城市合城亦很少留存有,如今也要带着往事灰烬,消失于历史中。

  “桐哥你也太厉害了吧。”

  陈佳珍的手缠在了红绳里,司徒安去帮她解,结果越缠越紧。

  “同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会玩……”

  再走过一栋楼就是了。

  巫桐已能看到自己家破碎的窗户,二十几年来无人诚心居住,彻底人去屋空后腐朽得厉害,没准会有一窝野猫野狗。

  他想起某人曾在岛上捡了只奶狗,偷偷养在寝室床底下的鞋盒里,一礼拜没到就被宿管大爷没收。

  屋里一道人影闪过。

  房屋产权没有过户,五年没住房子还是巫桐的,知道屋里没值钱东西他也不能容忍贼出没。

  跑到楼门口他才想起自己需要避免剧烈运动,后面司徒安跟上来,急忙查看巫桐脸色,陈佳珍扶着膝盖抹汗。

  “桐哥你倒是吱一声啊…嗯…嗯???蔡狗你怎么在儿?!”

  从楼梯道里出来,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尘土,手里抱着狗,头发间还夹着猫毛的男人,正是蔡旗胜。

  巫桐转身就走,被男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同学朋友的话,一年见一次或者不见也可以吧。”

  巫桐也不挣脱,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废弃花坛,语气平静。

  “你不是我朋友。”

  死死勒着人,头埋在脖颈里的家伙闷闷出声。

  “也是,我们是炮友,但我现在不想跟你上床了,好聚好散。”

  巫桐语调拔高,曲起胳膊肘往后捅,却被人就势抓住手转过身。

  “巫桐,我们结婚吧。”

  陈佳珍已然痴呆,绕裤腿转悠几圈的小狗见这个和蔼姐姐就是不愿抱它,委屈得呜呜直叫,被一脸冷漠的司徒安提溜进怀中。

  “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了。”

  蔡旗胜一向能说会道,但事实证明在巫桐面前,漂亮话说再多也不一定有用,这让他词穷,只能一股脑表达自己最直白真挚的感情。

  “我告诉了你,但你却没有告诉我。”

  巫桐挣不开蔡旗胜,便随他去,目光还是拒绝注视。

  “那时候我总觉得你该跟我一样,有啥说啥,就等着你开口,有时还以为你没心。”

  “后来我才明白你是不爱开口,但不是没有表达意愿的人。”

  “怎么,终于认识到我俩性格不合了?”

  巫桐笑了笑。

  “但你喜欢听我说对不对?你不说没关系,只要你想听,以后我会一直说给你听,说到你不想听,不对,听不见为止!”

  “跟我在一起。”

  蔡旗胜单膝下跪,几只小猫从屋里跑出来,争先恐后往蔡旗胜身上爬,最机灵的那只占据头顶,昂着毛绒绒的小脑袋,冲巫桐喵喵喵。

  “顺序倒了,蔡狗。”

  巫桐蹲下身,回之以拥抱。

  司徒安将红绳打了个松扣挂在小狗脖子上,摸摸它的耳朵。

  合化三厂倒闭多年,它的附属职工小区,也要在城市建设中抹除,院里无数生长多年的老树知晓命运,才夏未枝头便已渐渐凋零,阳光难得灌注十六号楼楼前。

  有个女孩又笑又哭,有个女孩伸手接翩翩黄叶,而两个男孩相拥,一只立耳尖尖,牵着根红线的奶狗在朝他们四爪撒欢奔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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