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宿云海(一)

阴阳师同人,连载进行时,非原作背景,世界观设定部分参考仙剑奇侠传

文中CP为双龙组,两荒一连的特殊配对

有生子情节









 

  “风龙神,你可知,生下这个孩子,你便会死去。”

  神界,亘永宁静,近来却出了一件掀起轩然大波的事。享誉无上荣耀,世代守护眠宿海的龙神族唯一族人竟触犯天怒获罪。众神碍于天主威严不敢当面妄议,背地里则各有说法。

  “听说,是那龙神擅离职守。”

  “哦,如此轻松的工作都做不好,的确改罚。”

  “空口无凭,知道人家职务吗?也是奇怪,上一次见到风龙神,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孤陋寡闻!龙神一族负责护卫位于神界边缘的六界灵源眠宿海,那地极偏远,平日无人,也不适合踏足。”

  “这岂不是很倒霉……”一名神小声嘀咕。

  “说什么傻话!天主分职自有道理,那是龙神一族生来的责任!”人群里最鄙薄风龙神境况的神高声道。

  “呵,仅仅因为玩忽职守,就足以定下如此大刑吗?诸位可知,风龙神犯下的罪,革去神籍亦不为过!”

  嚣张话音将聊天打断,众神顿生不满,认出发声者后纵不屑也只得压低音量,带着些隐隐忌惮。来人是新晋的裁决神,负责掌管养护戒律刀,一身逼人煞气,招惹其便意味麻烦临头,不过资历尚浅,不少久居神界的神明并不服他,一时无人接话,半晌,才有个挤在人群里的小神童怯怯探头。

  “那依大人所见,风龙神他,犯了什么罪?”

  已有些忍不住发作的裁决神倨傲地一扬下巴,正要发话,众神忽然眼露景慕,齐齐朝他身后拱手。

  “花鸟卷大人!”

  画卷徐徐铺陈,还未睹视身影,妙乐雀啼与清雅花香纷至沓来,翅翼发髻的温婉神女于中现身,翘指接下肩头蹦跳小鸟。

  “天主治理圣明,这刑台上的过事,说出来,岂不辜负了我界一片海晏河清,您说是不是,裁决神大人?”

  “花鸟卷大人说的是啊。”众神纷纷应和。

  被一双春水凝睛摄住,裁决神不禁怔愣,但随即,自神女美目里一闪而过的冷然令他骤然清醒,那错觉般裹挟的坚定意志教裁决神没了言谈意趣,审神权能确是不凡资本,奈何有人不买账,更何况……

  “有劳天医女叮嘱。”

  裁决神敛去面上异色径直离去,众神甚有不忿其失礼者,但在天医女跟前嚼舌根很没轻重,还是同神女搭谈养眼养心。花鸟卷舒展眉颜,不偏不倚一一应答围住她的神明。待得人群散去,神女没有跟着离开,人前淑柔的面颊此时竟爬了几丝郁郁疲忧,她轻按不由自主蹙紧的眉心,点点飞到脸前的鸟儿,身莲步捷移退入画卷,云层之上神明集聚的游廊再无人影。

  六界灵源,眠宿海。

  天地分首生神界,神界亦有边缘,此地奇异无法形容,上承虚空,下拓归渊,纯度惊人的灵气化为水体,烟波浩渺无边无际,除一处峡角连接神界外,余皆深隐雾中,不可知其终焉。唯一能作估量形容标识的,是那根比人界补天所用亦不能比的定淼柱,无神知晓这根柱子存在了多久,只知眠宿海最初并不平静,每一万年必泛滥一次,尽淹六界毁灭所有生灵,荒古神虽知灵洪亦是重新滋养,然怜悯众生繁衍不易,化身为柱镇波定澜,使六界免去轮劫之苦。站在眠宿海边岸眺看,定淼柱一线朦光缝合虚无。告别众神的神女没有回自己府上,袅袅飞出画卷落在眠宿海岸角,画卷幻为小舟,她检视一番袖中物事,这才谨慎朝光线所在驶去。

  小舟行驶十分缓慢,若在其他水域,一日千里不过须臾之间,然而在眠宿海,花鸟卷再神力深厚心急如焚,也只能费劲力气才勉强掌握方向,绕是如此,额头早密沁了层细汗。通常这种情况发生在神力大幅耗损且无处补充时,眠宿海既为灵源,按理不会令神女艰辛至此,但实际就是因为六界灵源灵气浓度过高,强引入体毁伤筋脉,神明亦不能幸免。以往花鸟卷来此从未下海,光是站在岸边,磅礴灵场便教人喘不过气,若不是机缘巧合结识了可贵朋友,神女本不愿深入眠宿海,更别说冒着被天主降罪的危险接近定淼柱,那无天无地的囚禁之牢了。

  身体健全尚且如此难受,受了戒律刀刑罚……神女心中恻然,纸舟顿时一阵颠簸,她忙按捺心神,加紧注入神力,只求尽快到达定淼柱。船头方向不变,离神柱的距离却总看不到变化,唯往来飞返的灵雀带来确实正在靠近的讯息。因其境纯粹,眠宿海中并无生机,沉沉洋色判断不了深度,神女忍着砂砾摩擦痛楚俯身舀起一汪,发现水清如透空,还没等她放出神力仔细测探,掌中海水便蒸散弥蓬,过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雨落入海的声响。花鸟卷端坐舟中静心冥思,纸船速度趋止时她掐指一算,竟足用了整一时辰,神界一天人界一年,已是非常恐怖的行程。眠宿海灵氛浩瀚,以定淼柱为中心的百丈圆周更剧一筹,富余灵力受制于神柱无法凝化液态,腾了滚滚白雾,甚至挡住一直以来用作指引的光,花鸟卷不得不结式化雾,遣出所有灵雀探路,又行驶了半刻钟,再次看见明线的同时,缚在柱上的身影也映入眼帘。纸舟花枝生伸,花鸟卷本打算让枝条缠绕定淼柱一圈稳锚,才接触神柱便被迫放弃。定淼柱灵气虽不外放,可一旦直接接触,股股烧灼之意气势汹汹倒扑,娇嫩花梢登时枯萎一片,花鸟卷当机立断,教花枝顺柱上锁链生长,堪堪避免反噬。该说天主仁慈?用来罚禁神明的锁链不似定淼柱暴烈,神女苦笑。进入白雾范围后她终于感知到另一道神明气息,虽极其微弱,好歹是活的,假使困神锁跟神柱一个性质,即便下刑台天医女便赶到,那人也必定没了活路。

  “风龙神,风龙神!”

  花鸟卷跪坐在虽随海水起伏但没有挪位的纸舟里,呼唤中的焦虑渐渐掩盖不住,她有心摇醒被锁链牢牢缚在柱上的人,手却颤抖到没了医者风范。困神锁再属性中和,终究是刑具,大腿粗细的半晶链条环环相扣刺芒流转,强行挣脱大概会被切成长不回来的肉块。哪里需要这种警告,神女紧咬下唇,在这里接受惩戒的神,已经破碎到濒临绝境。

  判神仪日,花鸟卷作为地位较高的神祇之一,被天主不容推拒要求参加。端坐云台,神女的心仿佛坠入鬼界,她一遍又一遍徒劳无功陈述天主您应解谅风龙神多年守护有功,且龙神一族裔丁稀零,请再给他一次改过机会吧。观仪神里第二高云台中那尊存在自始至终古井无波的反应已不足令神女胸臆痛过刀搅,决令凛然如电,裁决神高声宣判时花鸟卷失语,无意识撅断了手中花枝。

  「身为神族,擅离职守,弃责任于不顾,按律,当革没神籍!念汝世代有功,故判剜角刮鳞,囚于眠宿海,死生不得脱离!」

  神界多年未见血,在场高位神祇寥寥,不少吓得神容失色。戒律刀出鞘,刃身是尖利的风,花鸟卷已然麻木,她清楚众神里只有风龙神御风无需结式,因那是与他同生的权能。惩神之刃残忍如斯,竟以受罚者能力打就锋锐。两刀剜下龙神族化形亦保有的角,五刀刮去龙颈护心鳞。离陨落只差一线的重创,刑台中央的神一声未吭,昏伏在红丝绵延的雪石上,血液泉涌一样汩汩淌过身下,那双修长笔直的腿再也无法保持,变回了痛苦蜷曲的玄金龙尾。

  每每回忆那时场景,花鸟卷只觉齿冷骨寒。神明本质冷漠,天医女因权能使然怀有仁心,千年前因炼药需求造访眠宿海,被一目连仪致惊艳,成就友谊。回溯过往令人谓叹,在她之前,风龙神不知多少年没见过人,见面时,龙神虽彬彬有礼,可话都不怎么会说了。神女揉揉发酸眼角,心神回到当下,见呼唤没有回应,她决定先行处理伤口,戒律刀戾气附不可愈合特性,花鸟卷避其锋芒,小心施放神力,然而就算以治疗权能,还是无法完全消除疼痛,刚触到伤口,昏睡中的男子立即疼得一哆嗦,稍稍卷曲的银长发委顿了更多入水,如同泡发的干枯植物,全无血色脸庞上死死闭着的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蔚蓝眼眸半天方聚好焦。

  “是你啊。”

  “终于醒了。”闻得嘶哑模糊低喃,花鸟卷欣喜过望,神力施放不停。

  “穿梭眠宿海来到这里一定很辛苦,谢谢。”

  风龙神身上令人钦佩的特质很多,例如孤守眠宿海无怨无怒,不刻意的温柔自然,察觉花鸟卷对眠宿海气候不适后,再见面总会为神女筑一道风护。还有现在,头顶与脖颈处的伤还在往外渗血,神情却依旧泰然,昏迷时无法自控的痛苦表现,竟消失的干干净净。

  “无碍,我是一定要来看你的。”花鸟卷一件件取出放在袖中的东西,先打开水囊冲洗满是血块的银练发丝,药液同步包裹断角根部;然后沾湿巾帕,为一目连揩去面上血痕;颈伤处理起来有些麻烦,失去护心鳞导致心脉损毁九成,对于龙神族而言十死无生,该有多强毅力,才没有直接死在刑台上。神女不敢贸然用药,事无巨细记下所有筋脉情况,决定回府立即对症炼药,不能耽搁,此时只能尽量消解戒律刀戾气,敷上止血药,在这生死同调的眠宿海,龙神身上的血滴进海里,空有涟漪,一缕赤色也无,她怕一目连的血流干。花鸟卷满腹话言变作寡语,她有段时间没和风龙神相处了,几次来眠宿海却没有熟悉人影伫立令神女愈发不安,算不出对方去向,又不敢请人帮忙,如坐针毡间得到的消息,竟是一目连被天主降罪的晴天霹雳。

  在此之前,那尊神的归来令神界沸腾,天医女却如坠冰窟。

  心声沸反盈天,神女低头挑拣箱匣中温养补气的丹丸,千万句话挤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四周只有龙尾划水的哗哗声。花鸟卷愣了片刻,急急扑到船边往海里瞧。

  “是不是裁决神擅自加刑?还伤了哪里让你无法完全化形?我要上奏天主!”神女的担忧变成了愤怒。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既然是朋友,我会告诉你,别担心。”

  风龙神抿了个安抚意味的唇弧,对神女伸出一只胳膊,花鸟卷焦虑神情带上了疑惑,一目连这举动分明是让她号脉,难道那伤必须如此才能探出?要知道,数千年前,天医女便可仅凭一望准确诊断病症。

  “损耗还是太大,下次我带更温和的药过来。”话语间,花鸟卷搭了三指在一目连腕间,丝悬神力,有条不紊钻入脉络。一炷香功夫,神女睁开眼,瞳中溢满难以置信的空白,她再次分出神力,诊断结论同前回无差。天医女不是支支吾吾的性格,可现在她被哽住,看看海里怡然自若的龙尾再看看风龙神,男子见她神情不住变幻,垂目扭头。

  “天哪。”

  花鸟卷掩唇,一声惊叹从指缝漏出,神女恨不能跳到海里去检查那条龙尾。风龙神很自觉,他腰部以下都浸在海中,花鸟卷只觉眼前一花,那条水淋淋光斑闪烁的长尾便甩到了船上,颇乖巧盘了一盘,与一目连那张虚弱苍白的脸相比,龙神尾巴显得生力盎然过头。花鸟卷没有半分喜意,先前她触过一目连的头、脸以及胳膊,上身冷得像冰,尾部却是温热还有些发烫。所有异象确确凿凿告诉天医女,面前的龙神,她的朋友,有了身孕。

  “关于龙神族怎样繁衍的记载语焉不详……我不是想说这个,一目连,你知道生下这个孩子会发生什么吗?”

  你可一定要回答不知道,这样,我还能救你。心头蹦出这个声音时,神女已清楚某种绝望将她包围。拘于眠宿海,孤身时光以千年计量,却拥有着一颗洞若观火的心与眼睛,也许六界灵源赋予的一目连的影响深远到旁人难以理解,神女从未刻意追求心意相通,她想彼此之间随心无为相处才是最好,然而此时,她无比后悔自己没能多了解一目连一点,因为她其实已经摸透了对方性子,所以不想听到接下来的回答。

  “我知道。”

  撑在膝盖上攥紧的双拳被柔软尾鳍扫过,神女疲惫得抬不起头,一目连明明白白告知唯一倾听者,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但花鸟卷还是要说。

  “原以为你身体状况没有糟糕到无以复加是因为意志力,孕育本能强大,吊住了你的命,所有神能基本都涌去保护孩子了,一旦你成功生产,这具身体马上就会崩溃……我太天真,怎么能指望天主对你仁慈?一目连,你会死,神会死这点,你再清楚不过。”

  “死便死了,万物皆有尽头。”

  无甚起伏的语调在白雾弥漫的水域间悠悠回荡,困在神柱上的男子往后倚去,脸贴在晶芒闪烁的锁链上,失却血色的双颊映出些许温度,他没有看向神女,略略昂首。在眠宿海海域内抬头唯见海雾,但定淼柱中心领域十丈却是一片清空,神柱就像深井里的光,界线分明,可以盯着看很久,什么也不用想。

  “有什么意义?他连你都忘了。”话一出口,花鸟卷便觉得自己过分可笑,想来那两人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能探得多少乾坤,不过管中窥豹,当事人之一清醒,跪在刑台上没仰头望一眼,如何就能对自己残忍到这个地步。

  “那是他,也不是他。”

  风龙神将龙尾放回水里,手轻轻按住腹部,花鸟卷这才想起她还没问那孩子是谁的,一目连失踪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花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怨恨天主。”

  “不,你根本不在意,你只会去达成之后要做的事。”神女也望向头顶那方虚空。

  “其实还是有点在意啊……神里面,我算迟愚,当时还以为,要是把那些残辉收集起来,荒就会回来了,还会捂住我的眼睛问我看到了什么,自然是水中捞月,连受赠的星屑亦丢失。”

  “可也不相信他死了,就想若是神界没有,还有其余五界,守卫眠宿海是我的责任,荒也是从这里来的,如何能不去寻他?你说我是不是挺会找理由。”

  怎么也不像是开心的事,男人却噙着融融笑意,但他很显然没多少气力,讲几句话便要低咳,花鸟卷拿出一盅汤药,默默递予风龙神。

  “我去了魔界。”

  神女一下自船上跳起,原本只挂住锁链的花枝再次生发,几个呼吸间,便把两人包裹进一个小空间内。

  “难道……私通魔族要是教天主知道,连刑台你都……”

  “我也意外。”

  一只灵雀歇在风龙神掌心,男子小心捧着它,聆听啾啾鸟鸣。

  “当时你昏倒在刑台上,所有人都以为你是脱力才无法保持化形,连天主也被瞒了去……这一切都疯了……荒明明是神族,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问魔界的,还是神界的。”

  神女完全呆愣。

  “荒的降临,让天主十分疑虑吧。我不懂,但假设处于他的立场,忌惮便不是无事生非。一万年才能启动一次的荒古神器罪雷,为何会造成这种结果?有谁知晓。 ”

  “他们两个,都没有记忆。”

  “神,无心无情;魔,随心所欲。”

  神女一时半会完全没法将一目连所说信息理出头绪,医者是理思为根但有时要靠直觉的存在,她摇头,深感不能被一个接一个的重磅事态太牵住鼻子,如今聊上一会儿天也能教风龙神倦困到不由自主沉睡,与正在成长的另一条生命同样,应对急不得。花鸟卷长长叹了口气,结式为男子换了一套衣服,又仔细检查几处敷了药的创口,悄无声息收回花枝,顺来路往回驶去。惊讶过了头便不再惊讶,发现岸边人影时,神女直接开始考虑要如何应对,是以身份作出承诺还是动武,老实说后者不是她的强项,可她万不愿见一目连再受伤害。风吹散薄雾,渐渐清晰的高大人影教花鸟卷的心迅速沉了下去,扎成粗辫的黑发,红白相间的袍服,还有那十一分陌生的熟悉相貌,神女竭力教艰涩话音听上去不卑不亢。

  “月见大人。”

  来人瞥了她一眼,继续盯着海雾中的朦胧光柱。对方是天主之下万神之上的尊贵神明,没有得到回复,花鸟卷不敢擅自离去,只好收回画卷,教灵雀藏好,自己垂首等候发难。

  也许那人想起了什么。花鸟卷心念意转,可当时那张判令自空中而下,最有资格驳回它的神不为所动,但凡有一点在意,怎会是这种反应。神女越想心纠得越紧,此番就算被斥责僭越也不能再沉默,电光火石间她抬头,男人也看向她。

  还是那个眼神,似乎装下天地又空无一物,花鸟卷想到被囚禁的朋友,揪住衣角的手颓然松开。

  “汝不该来此。”

  低沉男音在耳边嗡嗡炸响,这是对方回神界后花鸟卷第一次跟他对话。从前,神女经常见到风龙神与他在一起,那时她光看两人同在一处,便觉十分赏心悦目,几乎被人遗忘的风龙神容颜昳丽,荒神更是俊美无俦,而眼前这个「神」,究竟是什么。强忍不合时宜的发问耗去神女所有心力,做不出应有的陈述辩解。

  空气中金光划过,花鸟卷下意识抻臂格挡,一件物事却飞入手心,神女茫然将其举到眼前,发现是一只手镯,黄金材质,样式是双龙抢珠,龙口处咬有一颗绿松石,鳞纹镯身间镶珍珠,很是精美,并不是她的东西。

  掷来镯子的月见神漠然离去,天地间只传来一道冷淡男音。

  “此物遗于刑台,使归原主。”

  “这是无双赠予我的,说是聘礼之一。”

  风龙神接过金镯,将它贴在额头,又拿下去搁在腹上,放了一会儿才套回腕间。花鸟卷坐在船沿,弯腰从篮子里拎出一只神果,天医女府邸不仅植种花木药草,几株珍稀神果树,赶巧千年成熟之际,被神女摘得一个不剩,她头次面对怀孕神族,参考在一些方面颇具规范的人族是怎样照顾有身子者,总不能教人天天吃药的觉悟还是有的。

  “魔界荒叫这个名字?确有至尊风范。”花鸟卷透视果实,确定没有风险后,还想了一下要不要削皮,随即意识到神凡有别,这样对待神果乃暴殄天物。

  “魔族众流传,上一任魔尊在无双手里未走出五回合,也有觊觎此位者,交手过后便口心俱服。”一目连咬了一口果肉,眉头微不可查蹙起。

  “不好吃?那换个尝尝。”

  “有点酸而已。”

  一目连连忙摇头,花鸟卷一拍手。

  “二百年前我得了一窝灵蜂,下次取蜂糖来掺着吃,你气血严重不足,这个很补,也不会让你想吐。”

  两神面面相觑,一目连清清嗓子。

  “我自然不能以神族形态在魔界行走,熟悉那里的灵力特性后变了个样子。”风龙神与水属性相性亦优越,能在困神锁判定范围内施些小法术,一目连轻敲海面,几颗水珠浮起张为一面镜子,水镜中的男子一头紫粉长发,由白渐变墨绿的长角一边折了半根,青蓝瞳,脖颈护心鳞被深红蜿蜒的纹路遮盖,深棕近黑的衣袍上绣着盘旋蟒骨。

  “真像化蛟失败的蟒魔。”花鸟卷瞪着气质截然不同的朋友,震撼不已。

  “「神魔之井」连通神魔两界,我本做了逐个族界寻找的准备,没成想他就在魔界。”

  “无双他直接来找你了?”

  “不,来接我的是他手下魔将,一个非常……非常像神族的女子……”

  “神界对待堕魔者一贯杀之,你应是看错了。”花鸟卷不置可否。

  “或许吧,总之,我被领到他的宫殿,魔界风景,某种层面上与神界别无二致,不过看上去混沌。”

  风龙神缓缓摩挲腕上金镯,沉默不语,花鸟卷以为他累了,准备探手过去做个检查好让对方休息,就见怎样照顾仍有几分没精打采的男子忽地神采奕奕,整张脸皆亮了起来。

  “无双看见我的那刻,便道了喜欢。”

  回府邸后,神女还有点晕乎,风龙神的笑魇似发着光,说出那句话的瞬间,额心火霞神印燃烧般鲜妍,抹了一唇的灵蜜索然无味。

  “既然如此,为何不留在魔界。”神女接受神魔两体存在很快,心道荒神就是不同凡响,魔族个体如此耿直,若六界神灵皆有此觉悟,月老怕是无作可为。

  “我能感受到那种「不完整」,虽然时时与无双在一起,心总吊着,怕忽略了什么未知问题。且有孕之后,魔族形态便越难保持,魔族同样厌恶神族,我不想暴露身份。”

  “回来一是要生下孩子,再则须尽快探查另外四界。没有受刑,生下这个孩子我也会死,龙神族一代只会存在一名族人。”

  一目连指运神力,镯上绿珠壳面裂开,露出暗辉点点的深重夜色。

  “回神界前,它不是这样的。”

  “辰星之屑……”神女将那句“可以选择不生”咽了回去,风龙神孕体到了愈发显怀的时期,花鸟卷已能看见臃肿龙尾上十分醒目的凸形,今次她带来一架琴,欲以乐音为一目连与孩子安神抚思,起手拨弦,萧索音阶震开尘埃,扶风行过海面。

  “花鸟,你知道荒是怎样临世的吗。”

  风龙神的第一眼,便是眠宿海。龙神生来不见父母,还不会使用双腿的年幼神明忍着全身骨骼拉伸的暴烈痛苦,手脚并用朝海边爬去,俨然已是成年模样的水影里,庞大龙骨下沉的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内。青年慢慢站起身,银烁长发风中飞舞,云潮雾涌,化为衣衫披裹了赤裸无瑕的胴体,“一目连”这个名字自新生的神意识中显现,他扭头,候在不远处的神界使者朝他鞠躬。

  「恭迎风龙神大人,天主宣汝为龙神族之主,继承世代责任,切记切记,不得有误。」

  风龙神一目连成了眠宿海领域唯一守护者与生灵,除去神界大办宴席,从不离开。某次巡视海域忘记时辰,见并无人来提醒,他便连宴席也不去了,总见不到人,应对觥筹交错便很笨拙,一来二去浪费时间,还不如遨游海空。一目连喜欢化身完全态的龙躯,这种时候,他与风元素的共鸣最顺畅,可以长时间保持飞行不用提气,水元素的加成则让他能够看到目力以外的范围,自由自在,一呼一吸间,可在虽无生灵但溢生气的海域腾云驾雾。

  他救下了不熟悉环境而差点溺水的天医女,神女从此常常造访,与他说一些神界发生的事,聊医术心得,展示其他族界出产的天灵地宝。这些对风龙神一目连而言实感有限,但讲叙者真实。神女性情淑雅不聒噪,与朋友相处过程本身,便是愉快的,“朋友”概念由花鸟卷教授,当一目连认认真真对神女说你是我的朋友时,对方比风龙神本人还要开心。

  风龙神始终无法接近定淼柱,那片区域看不清的雾气具一股平和但不可突破的拒意,一目连绕着它飞了无数回,一次也没进去过。然而仅仅只是看着,便教一目连感到安心,风龙神本就是安定性子,思绪外物不移,神柱,让他感到内心以外的平静。

  眠宿海雾气自风龙神记事起,从未散去,云无定形,本不是能够投以期待的存在,六界灵源让其他神感到逼仄难行,却是龙神一族得天独厚的福地,虽然亦不能直接吸收这里灵气,太过靠近定淼柱同样有压力,但不影响一目连在云层里休憩,未结识花鸟卷之前,风龙神一觉醒来,有时会发现自己睡了几年。一日,神女向朋友辞行前往仙界,一目连估摸了时间,打算在云流里打个瞌睡,迷迷瞪瞪间感到身体下坠,不疾不徐,却不是自己控制,风龙神在半空中睁目,发现周身浓雾笼罩,观其颜色,竟是神柱结界特有的纯白雾,下意识就要化出原形挣离,拒意再次出现将他压制,风龙神只好放松身心,由着那股奇异力量将自己带走。陌生力量将他托举到海面后消失,一目连环顾四周,发现雾气散了许多,他步步前行,模糊方向概念,唯遵心头灵光指引。眠宿海终年涛声单调,此时,足下流水却如潺潺河溪,一目连如履平地,不时低头瞧瞧,恍惚看见什么未曾见过的东西游过。

  海面渐渐发起光来,一目连端详片刻,判断那些浮游水中的光是从某个地方挥生,织出一条愈往前愈明亮的路,耀目,却不会灼伤双眼,像是眠宿海又有了一根神柱。

  风龙神驻足,周围雾气完全散去,视野前所未有开阔,头顶虚空古奥森严,前方定淼柱光芒大胜,而水下光路,正是由自柱上剥离,如雨滴般降落海中的明辉。光路尽头没有直接连接神柱,它们跃出水面,分开,明芒内敛,再次缠绕成一只茧。

  风龙神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再靠近一些,引领他来到这里的光路似乎早就计划好似的,一尺尺回收,一目连只好跟着,与此同时他发现那只茧慢慢变得透明。等风龙神站在茧前时,已能很清晰地看到,里面是个正沉睡着的婴儿,孩子完全没有醒来迹象,一目连想了想,伸出一只手贴住光茧。

  光茧比风龙神高出一个头,一目连在心里默默比较了一下龙神族的卵,有些莫名羡慕,茧面温度寒过眠宿海滴水成冰的时期,触手,会有种即将被冻黏其上的错觉,一目连没觉得难受,他心思全在飘到面前,张开小拳头隔茧与他掌心相对的孩子身上。

  瞳孔因惊讶张大,风龙神也是破卵后迅速跨越到青年态的情况,自然不会因目睹另一个同样如此成长的神明而感到意外,让一目连新奇的是,自始至终,孩子都没有睁开眼睛。

  不,不能说是孩子了,是需要仰视才能看全面容的青年。一目连不太适应,因此没有察觉隔离他们的光茧已经完全消失,掌心不再冰凉,稍热一些的温度攫取了风龙神。

  荒神睁开了他蕴藏夜幕的眼睛。

  神界为之震动,迎接眠宿海生第一神明的阵仗是跪在岸边诚惶诚恐的众神,一目连望见空中驾凌而来的华云,虽然一如既往看不清中里,却也知道那是天主,在场除了他这个尚在状况外的神明,便只有荒神,未发一言而气场无被压下毫厘。

  天主领着闻讯而来的众多神明,浩浩荡荡接走了荒神。一目连坐在岸边,冷风吹的他不住犯困,他索性踏空朝定淼柱飞去,白雾重新笼罩了海域,却不再拒绝进入,风龙神招雾成云卧躺其上,梦中是光亮呼吸明灭的神柱。醒来时,身旁多了一朵其上坐着不言不语男人的云,荒神归来教一目连意外也不意外,往常都是花鸟卷说而他听,很少主动发问,现在也一样,除了坐起身同身边人一起看定淼柱,好像也做不了其他事,不必开口,荒神便看见他的心声,这是一目连没由来的认知。

  “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神柱、云雾、海洋以及灵气,风龙神的答案不在其中。

  “水。”

  “为什么如此认为?”

  “六界灵源是一片海洋,水乃万物之源。”

  “那你在这水里,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一目连摇头,这是实话,荒神之前一目连从未在海里见过任何生灵,这片似乎应该富饶的水域空无一物。

  “这样说来,水便是「死」的,又怎能称其为万物之源?”

  一目连愣住,荒神静静看着他,良久,风龙神摁落云头,双手合碗舀了一捧海水。

  “眠宿海流往六界,滋养生命,生气是可以感受到的,之所以空无一物,只是因为我不能看见罢了。”

  蒸发殆尽亦有痕迹,水雾缭绕间风龙神瞅见荒神面上有了笑意。

  “我会令你看见。”

  眠宿海海水在荒神手中并不蒸发,男人教一目连阖目静思最想见的人,再睁开眼时,风龙神在水里看见了令仙界万花盛开的神女。

  “是女子啊。”荒神语气莫测。

  “花鸟是我的好朋友。”风龙神义正辞严,荒神翻手倾去掌中的水,捂住一目连双目,声音淡淡。

  “现在看到了什么?”

  疑惑间,那只手撤开,一目连定睛一看,波涛起伏的海面化出镜幕。熙熙攘攘热闹不已的集市,商贩大声吆喝着,或一人或三两成伴的人们说说笑笑走过,孩童举着风车糖葫芦嬉戏打闹,欢叫声挟着热气,阳光下飞扬的尘土闪闪发亮。

  “人界,确是六界里最有活力的族界。”风龙神话语里赞叹由衷,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直接触碰,圈圈水纹漾开隐去了影像,男子蹲在云上,神情里有了细小的黯然,荒神走到他的旁边。

  “想不想去?”

  一目连点头又摇头。

  “守护眠宿海是龙神一族的责任,我不能离开这里。”

  荒神府邸位于神界中心,宫殿由天主亲自建造,花鸟卷从仙界回来后,很是详尽向一目连描述了那里有多富丽堂皇气势恢宏,神女表示一目连你真真是“风餐露宿”,风龙神觉得这个词形容贴切,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荒神不常待在自己官邸中,他的权能自然不止洞观六界,连神女也无法列举完全,一目连知道荒神常去其他五界,不需询问,现在将他从睡中唤醒的,往往是那人身上,掺杂着其余五界,甚至是血腥的气息。

  风龙神在水镜中看遍除却鬼界的其余四界,问到时,荒神给出的答复是那里跟眠宿海没有区别。这句话让风龙神思考了很长时间,期间数百年,他都没有见到荒神,对于朋友难得的发问,花鸟卷多方寻访后,只能面露难色告诉一目连,荒神的任务由天主直接下达,对于众神也是保密的。风龙神并不担心,荒神走前,送给他一颗如同微缩夜空的晶石,不用捂也有着体温一样的暖意,有了这块石头,在眠宿海里也不会感到冷。

  那日,风龙神照例巡视眠宿海,心口忽地一阵发冷,龙神在半空中化成原躯,含着石头便朝定淼柱飞去。许久不见的荒神容貌依旧,一目连却觉对方有了难以言喻的变化,他在荒神面前变回人形,英武男人朝他张开鲜血淋漓的掌心。

  “连,我带你看看鬼界。”

  以往荒神身上血味不曾来自本人,这是风龙神第一次看见对方流血,殷红血珠坠入水中,将海洋煮沸,不安狂躁的浪涛爆炸般腾起,惨白雾霾吞没虚空与神柱的光芒,深青渐黑看不见底的漩涡怒吼,荒神俯身,将手往海里伸去。

  “荒,不能去那里!”风龙神的咆哮带着龙吟,往日温文尔雅的男子现在连瞳仁都竖立起来。

  “别担心,我只是洗洗手。”

  被拥住的霎那,一目连听见眠宿海平静下去,仿佛刚刚令天地为之色变的异象只是幻觉,荒神的手干燥温暖,捂住他的眼睛,鼻尖萦绕清咸水汽。

  “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荒神的手没有拿开,一目连眨眨眼,他想起在春季捉蝴蝶的人族,便举起双手扣住另一人的手。

  “荒,我看见的,是荒。”

  最后一缕琴音远去,花鸟卷很久不弄琴,无茧发红的指腹按住丝弦,疼痛钻心,后面故事不须风龙神赘述,神界人人皆知。

  荒神叛逆,违抗天主,妄图颠覆六界秩序,判其永世不得超生,即刻执行。唯一生自眠宿海的神受刑时没有流一滴血,「罪雷」无生灵能够直视,释放之瞬撕毁空间,荒神就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被劈成了亿万数不清的碎片,浪花一卷,熄灭在深海中。

  人形状态下的风龙神指爪暴长,原只隐隐生在颈上的鳞片疯狂朝全身覆盖而去,赤金色瞳仁缩成一条线,高温的泪水几乎烫伤皮肤,花鸟卷付出被风刃切伤肩膀的代价,把悲伤到失去理智,欲不管不顾潜入眠宿海的朋友拉了回来。对于风龙神的行为,天主没有表示,花鸟卷却知道他都看在眼里。

  看着如今平静叙说的男子,神女说不清心里感受。风龙神情绪失控,千万年里或许也就那么一回,如周而复始的潮汐,改变滩涂,又了无痕迹褪去,安慰永远隔着距离。回来的人,已然忘却前尘,爱他的人,却又不能相守。水天一色间,只有她这个不曾参与某个故事的局外人,守着为新生倒数残生,以牺牲孕育希望的傻瓜。

  “我不明白。”花鸟卷喃喃,归还镯子时她原封不动转述了当时情景,可一目连也不激动,甚至没有想见月见神的意思。

  “神界,乃至天主对他的态度……但他拾了镯子。”

  “月见也没有再来过,不是吗?”神女曾下定决心,要是月见神再出现在眠宿海一回,她不介意加背一桩和盘托出的罪,可命运没有给出这个选项。

  “爱,是否也仅是可以忘却的记忆……”风龙神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说了太多话,恐睡上好几日才能恢复意识。

  十月怀胎一朝生,风龙神气息紊乱,花鸟卷算不出准确日子,自从一目连有了预感便不敢远离。龙神族生产旁人帮不上忙,她除了不断加固守护结界,给一目连擦汗喂灵液外什么也做不了,三天像三千年一样难捱,到最后,神女意志只剩机械挥手布出一道道神力,连趴在船上睡着还在继续。

  照在眼帘上的光唤醒了花鸟卷,神女飞上船头,默默看着她的朋友。

  从尾尖起,玄金色鳞片片脱落,饱满血肉干枯萎缩,拂灰似消融,露出莹润如脂玉的骨骼,没有长回角的龙神抱着一只蛋,一只正好合抱过来的蛋,壳上子夜星罗,云风川流不息。

  两行鲜血自银发男子安详阖起的眼角滑下,滴在怀中辉芒如月的蛋上,很规律明灭的光急促闪了几下。困神锁对死去的神明无效,那双化为白骨的手臂到最后才松开,轰然沉入水中。花鸟卷掠出神力,想捞回随龙骸一同而去的蛋,龙蛋却将力量弹了回来。

  “原谅我失诺,无双。”

  “花鸟,对不起。”

  构筑结界的木枝噼里叭啦断裂,粉碎灵花有些飞上天空,最终都落入海中,追龙神而去,神女再也无力抑制泣意,任凭风带走眼泪。

  天宫,天主使仆颇感意外,总是面无表情的月见神为何突然按住心口。

  魔界,无人知晓的地下洞穴深处,日曜金发,从外表看没有半点魔族特质的女子恭敬跪伏,比阴影还要深暗的茜红眼眸映着面前一泓翻腾喷发的泉潭,等到水面完全平静,她才抖开一匹绛紫绒绸,将一物轻柔无比裹入其中。


 

TBC

神界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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